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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牧师点点头;走下讲坛;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第一排的长条椅上。他已经在礼拜仪式中布道了很久;非常疲倦了;好像身体正在对他说;尽管这个老人是上帝的使者;上帝也无法帮助他像年轻人那样结实挺拔。
袁最沉默着;突然说:“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上帝失败了;我上次来过之后并没有得到他的拯救。我的忏悔让我比先前更加歹毒了。我想上帝是拯救人的灵魂的;我没有灵魂他拯救什么?上帝和你们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可我早已死了。我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的周围到处都是污秽!争夺!忌恨!贪婪!诱惑;就是没有你说的爱。我想上帝的爱能赎一切罪;在上帝赎买整个世界的时候一定包括我。我到了那个时候也一定会是个公道正义的圣人贤者;是真理的化身;但我需要的是现在而不是将来。说实话我心里藏着让我自己和所有人获得新生的秘密;储满了消除所有罪孽的力量;但这股力量一出来就成了罪孽本身;成了死亡的前奏。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能跟人相亲相爱呢?我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要掐死所有的政敌;又像一个永不屠足的银行大亨要霸占天下的金钱;还像一个垄断成性的资本家要掠夺所有人的财产。不掐死不霸占不掠夺不行吗?不行不行;就不行。我好像不是一个养藏獒的;我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有那么多阴险毒辣的诡计;它们让我热血沸腾;心潮激荡。我知道谁也不能平息我内心的骚乱;老婆!孩子!藏獒!花馨子;还有我自己;都不能让我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就算有人能绑住我的手脚;也绑不住我的心。我心里的欲念;强大到连喜马拉雅山都挡不住。牧师;你见过海啸吧?那就是我的心。”袁最急慌慌地说着;好像立刻就会有人堵住他的嘴似的。他从脖子上取下拇指大的圣像;又从衣袋里拿出《圣经》;放在长条椅上。“我把它们还给你;我不需要了。上帝跟你有缘分;跟我八竿子够不着。我装模作样地拿着它们;以为自己是上帝的信徒;其实是在站污他老人家。我明确告诉你;我马上又要去犯罪了;杀人;或者不杀人。如果你现在能打消我的念头;阻止我的行动;我就坚决信仰上帝。”
约翰牧师说:“当然;上帝一定会阻止你。信仰的力量来自于心灵;忏悔是心灵通向上帝的唯一桥梁。
不管你信不信;到了这里;你就得忏悔;就算是最后一次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没有抛弃你;你将在适当的时候看到上帝就在你的头顶。”老人起身过去;打开了忏悔室的门。
袁最犹豫着走了进去。和上次一样;他跪在了垫子上。约翰牧师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袁最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上帝的代表;你走了我怎么忏悔?”牧师轻轻“哦”了一声;坐到桌子后面;从抽屉里拿出用以笔录的纸和笔。袁最说:“这次你不要记;你听着就行了。”牧师立刻收起了纸笔。袁最又说:“你要向上帝保证;除了告诉上帝或者烂在你肚子里;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约翰牧师神情庄严地看了看四壁朦胧的浮雕和“神往的路”一行字;看了看那盏悬挂在壁端的灯;最后又望了望头顶的圆形弯隆;仿佛看到通道之上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天国的属景正在遥遥欲现。他用因布道而倦怠的沙哑的嗓音说:“你是一个不信神的人;对吗?对不信神的人;罪恶是必然而合理的出路。
但我要以上帝的名义告诉你;只要是人;就都能从自己身上找到悔改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上帝的赐予。
上帝是博大的;世上不可能有一种罪超过他容忍和宽恕的限度。哪怕你现在深陷罪恶的泥潭;上帝还是爱你的。就像我们常常说的;天国喜欢一个悔过的人胜过喜欢一百个本分规矩的人。现在;请罪孽的人真诚忏悔吧;我保证除了祈告上帝以便赦免你的罪;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保证。”
“包括瞥察;就是说不能报案。”
“是的;包括警察。上帝不能依靠警察拯救人的灵魂。”
袁最慑哺着说起来;说着说着就流畅了:北京藏獒博览会。色钦作家的两只好藏獒。输不起的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以及“又只小藏獒。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抢夺;哪怕杀人;哪怕……所有的心思以及谋划和预期的后果他都说出来了。最后他眼睛像山洞一样张开着;幽深暗昧而又伤感乞怜地望着约翰牧师闭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牧师?”
约翰牧师低头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声调里有一种孤绝纯粹!义无反顾的味道:“也许是时候了;为了你;我真的可以戴上荆冠走向十字架了。”说罢就开始呼味呼味喘气;好像一个从远路上走来的使徒;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却再也不能布道了。
“你说什么我搞不懂。难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能浪子回头?”
“我是说;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为什么?骗子;骗子;你为什么不劝阻我?你已经向我保证;上帝没有抛弃我;是不是?”袁最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在你面前;上帝在沉默。沉默就是对你最好的劝阻。”
“可是它一点作用也没有。我还是想犯罪;犯罪;杀人;杀人。越来越想;越来越想。”说着;袁最起身扑过去;一拳捣在了约翰牧师脸上。这一拳劲道十足;牧师连同他坐的椅子都翻倒在地。
约翰牧师爬起来;听着袁最甩门而出后穿过教堂的脚步声;呆怔地望着忏悔室门上被袁最甩烂的彩色玻璃;喃喃地说:是的;我保证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上帝啊;请给我力量。这个人在挣扎;罪孽在挣扎;我也在挣扎。
2
藏獒博览会的会场设立在北京南郊。通往博览会的路上;十里外就开始树立招牌;中国几乎所有的獒场!獒园!藏獒繁育中心以及相关科研机构和獒粮生产厂家都争先恐后地打出了广告;喷绘的巨型藏獒鳞次栉比;加上延伸到北京城区内的三千多个灯箱广告;真正是百里长街;夹道相迎了。
我们的车行走在夹道中;很慢。阿柔从车窗里伸出镜头去;朝着广告牌咔嚓咔嚓地拍摄。她很少说话;尽管她的汉话说得跟白玛一样好。我也很少主动跟她搭腔;要说也是简短的三言两语。距离;我要使劲拉开我跟她的距离;好对得起哥里巴对我的信任。
司机左一头右一眼地观看着;不时地赞叹一句:
“漂亮。”我不仅欣赏着广告上藏獒的漂亮;还在琢磨它们那不可一世的名字:“北霸天”!“南魔王”!“西北虎”!“东海兽”!“大帝”!“狮王”!“冠牛”!“豪爷”等等。一听就觉得这个藏獒界是多么的江湖而王霸横行。如果都这样霸气冲天地起名字;那我的藏獒该叫什么呢?总不能叫拿破仑!希特勒吧?哦咕咕是好乖乖的意思;达娃娜是黑月亮的意思;相比之下显得那么谦虚而轻淡。这大概就是藏民养獒和汉民养獒的区别了。汉民养獒或多或少都有显摆!宣威!称霸的意义;藏民养獒却是为了守家!护羊!陪伴;就像贴心的儿女!眼前的风景似的;所以给藏獒起名就跟给人起名一样;必得优美!亲切!顺口或者有所寄托和期待;什么叫惯了就起什么。
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也望着窗外;显得比人更惊奇:紧抿着嘴巴;高翘着方鼻子;把三角吊眼吊得更长;一眼不眨。虽然路边广告牌上那些金的!红的!黑的!金红黑三色团聚的以及狼青的!蓝灰的藏獒对它们只是黑白两种颜色的显现;但已足够让它们看清那是同类的形貌。它们从嗓子眼里不断送出厌烦和疑虑的呼噜声;偶尔一声吼叫;警告那些巨大的同类不要轻易对它们瞪眼。汽车一直在走动;走到哪里都不是自己的领地;所以它们很担心据守两旁的藏獒会扑过来撕咬。它们当然不怕撕咬;怕的是在别人的领地它们没有理由撕咬。
我拍拍我们的两只藏獒;让司机停车;开门下去。
哦咕咕和达娃娜紧张地瞪着我。我走向路边;回身哈哈笑着;蹦起来一拳捣向广告牌上藏獒的屁股;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到车上。哦咕咕和达娃娜立刻明白了;就像草原上那些描画在山崖头的佛像和麦玛寺晾晒出的织锦大佛;虽然活灵活现;却是不会行动起来的。它们长舒一口气;身子一塌;安然卧在了给它们指定的坐椅上。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广告牌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巨型的红色吹气棒组成的拱门;拱门很多;每十米就有一道;每道门上都贴着某个獒场或獒园献给博览会的贺词。拱门两边摆满了鲜花;也都是藏獒的造型;十几盆修剪成藏獒的日本茉莉盛开着白色的花朵;临风沐浴。终于拱门也消失了;一个到处分割出草坪的广场出现在眼前;广场前面是一个宏丽壮观的钢铁和玻璃体的现代构造;巨大的横幅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