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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合。很多黑云都掉下来了;在地上翻来滚去。雨水大滴大滴地降落着;碰到地面就哄里啪啦绽开了无数朵花。车上路上都有流水;感觉就像在河底下走路。路边原野上的水奔流在草枝草叶上;白茫茫的绿色无限贪婪地吸纳着天上所有的液体。我放慢速度;望着窗外;想看看那轰然作响的声音里有没有鬼怪的影子。
青果阿妈草原上的鬼怪;总是跟雷鸣电闪!骤雨飘风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我就听说;打雷的时候草原上就会有鬼怪到处奔跑!呜咽号叫;因为它们积累了太多的罪孽;必须接受山神的惩罚;雷电便是抽打它们的鞭响。至于风雨;那是山神的宜言;告诉人们不要因为延续了太久太久的晴天就忽视它的存在;它威胁那些鬼怪:报应是罪孽的收场;当惩罚来临;求神保佑就来不及了。惩罚;草原上流行着信仰;也就流行着关于罪孽的惩罚。
终于在快到麦玛镇的时候;我看见了奔跑的鬼怪;它们裹缠在一大片雨雾里;痛苦地嘶鸣着;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风雨雷电的自然交响中;鬼怪越来越多;密集的鬼怪群黑压压布满了天地。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在我的草原;连恐怖的幻觉也是辽阔而壮美的。我喜欢这样的幻觉;因为只有真正的草原人才会面对鬼怪出没的幻觉而习以为常。惊怕自然是会有的;但既然它是生活的一部分;也就不至于把人吓个半死了。
突然;雷小电灭了。风雨在一阵收缩之后;所有的鬼怪都朝草原深处逃去;很快消失了;只有一个鬼怪朝我跑来。
鬼怪大大咧咧挡在路上;撩起雨帘朝我摇手。我在雨刷的摇摆中朝前瞅着;心说鬼怪不过是一股气;轧过去它就散了。忽听一阵大喊:“省上的;省上的。”
鬼怪好像认识我。我赶紧停车下去;伸直胳膊抓了一把;是空气;再往前再抓;还是空气。但就在我准备缩回胳膊时;我的手突然被鬼怪抓住了。
“省上的;你来啦?你来了就好;我的多多的觉已经没睡啦。”
我抽回手;洞张了眼睛看他:他浑身湿渡渡的;头上缠着红丝带;酱紫色衬衣;黑借借皮袍;规矩地露出右臂来;肩膀上斜挎着格乌;腰带上威武地横插着腰刀。我吃惊地问:“杂藏布你怎么在这里?”
他朝我弯下腰来:“我在等你;省上的。寺里的喇嘛闹拉说;天上打雷的时候你就会来。你来了;太阳就会出来。我的头顶;多多的日子没有太阳啦。”
你等我?等我有什么事情?”
“就是我的三百万;噢呀不;你把不是我的三百万送到我家帐房里啦;我的三百万在哪里呢?我要我的三百万。”
“你说什么?不是你的三百万?什么意思?朵藏布你就不要用汉话给我说啦;你用藏话给我说;能说得明白一些。”
朵藏布颠三倒四地说起来;说了半天;终于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先前为了让我带着各姿各雅去寻找八只小藏美;朵藏布对强巴说:“让各姿各雅跟他走;我把三百万搬到你家去。”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在送走三百万之前;朵藏布打开六个用透明胶带粘着的纸箱子;就像深情送别自家的羊群那样;想再看一眼。但是他看到第一捆百元钞票后就吓了一跳;急忙一捆一捆地拿出来;胸腔里就像猫老爷做了窝;喃嘛嘶地跳;吱嘎吱嘎地挠。面前的钱;所有的钱;上面都没有蓝颜色。他想起从银行取出来时;是柜员和省上的帮他装箱的;他没有仔细检查;觉得只要是给自己的;就一定是有蓝色的。没料到居然一丝蓝色都没有。这是为什么?我怎么能把别人的钱拿回家来?就像人家捡到他抹了蓝颜色的羊必然要还给他一样;他也必须把这些钱还给人家。还给谁?银行?钱肯定也不是银行的;是别人放在银行里的。这个人是谁;他不知道。最要紧的是;他要是把三百万还给了人家;自己的三百万又在哪里呢?他觉得那个省上的骗了他;这样倒腾了一番;他的钱还是没到他手里。他不知道怎么办;望着老婆唉声叹气。他老婆把拿出来的钱又一捆捆放回纸箱子;重新振到仅靠灶火的地方;低声说:“佛祖;你搞错啦;我们并没有祈祷钱;你怎么让这么多钱跑到我家里来啦?我们托你的福有吃有喝;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倒霉的日子啊。”孕藏布警觉地掀起门帘朝外看了看;一屁股坐到了纸箱子上。他知道强巴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了。
孕藏布虽然头上缠着英雄红丝带;肚子上横着长腰刀;把自己搞得很威武很雄壮;却是一个从不跟人对抗打架的人。所以当他看到强巴气哼哼走来时;立刻有些紧张;对老婆说:“要是他打我;你就说已经有人打过啦。”老婆问:“谁打过你啦?”他想了想说:“省上的!哥里巴!鹫娃州长!喇嘛闹拉;还有老婆你;都打过啦。这么多人都打了我;他就不打啦。”老婆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说?这么多人我记不住。”杂藏布从帐房门帘的缝隙里往外瞅着:“你没见强巴的脸吗;阴沉沉的乌云是哩;别看他腰里没刀;他的刀跑到心里去了。我要躲起来;躲起来。”说着跪在地毡上;把自己的头攘进了叠挥成一排的被子。
然而一听到强巴扯着嗓子在外面叫他;他非但没有继续躲藏;反而抢在老婆前面跑了出去。因为他突然想到现在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保护三百万钞票的时候。三百万就在帐房中央;他要是不出去;强巴冲进来就完了。
孕藏布横挡在门口;脸上苦巴巴笑着:“来啦;强巴啦?”
强巴质问道:“各姿各雅走啦;你为什么不把三百万搬到我家去?”
“搬到你家去的话;我的三百万在叨理?不搬啦。”
强巴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孕藏布竟会说话不算数;推了一把对方;就要往里闯。
朵藏布拦住不让。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嘿!嘿!
嘿。”他们一起喊着在门前摔起跤来。强巴把孕藏布摔倒在地;就要往里走。孕藏布爬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强巴的腿。女人惊叫着从帐房里跑出来;颤颤巍巍地祈祷着:“佛祖;快帮帮我家这个儒弱的男人吧。”
强巴瞪了女人一眼;推开朵藏布说:“佛祖不帮黑心肠的人。朵藏布你听着;不把三百万搬到我家去;就把各姿各雅还给我。不然的话我们就是仇家啦;仇家的腰刀可不是做样子的。你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强巴愤怒地走了。孕藏布望着强巴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刀;似乎觉得已经到了逼他杀人的地步;浑身一阵哆嗦;望着天空哭起来:“佛祖;我可不能杀人;我不会;不会的。”
孕藏布认定既然三百万是省上的帮他从银行取出来又送到他家的;必得再由省上的帮他换回他自己有蓝色的三百万。从哪里换他不知道;就知道省上的一定有办法。他去了麦玛寺;给喇嘛闹拉献了一佗酥油;磕了三个头;请求他眼里的这位圣僧告诉他;省上的什么时候来。也不知喇嘛闹拉搞没搞清楚他说的“省上的”指的是谁;默诵了几句经文就告诉他;天上打雷闪电的时候;你等的那个人就要来了。他是你的太阳;他来了;你就热烘烘的了。于是孕藏布天天盼着打雷闪电;连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也变成了:“啼嘛呢叹咪吟;快打雷快闪电。”
绵密的雨中;我大声说:“孕藏布大叔;你能不能把你的三百万钞票跟你的羊群分开说?你的羊群抹了蓝颜色;自然你的是蓝的;蓝的都是你的。可这个钞票嘛;抹不抹蓝颜色都是你的;反过来说抹了蓝颜色也不一定是你的。”
孕藏布更不明白了;眼睛里充满了灼亮而苦巴巴的疑惑:“不;省上的;羊群是我的财富;三百万也是我的财富;都是财富为什么要分开?财富一分开就不是财富啦;我就什么也没有啦。一个牧民没有了财富;就是天上没有了星星;那还是天吗?不啊;那是地!地……”他拼命在地上跺着靴子。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我必须把有蓝颜色的三百万摆到他面前;不然他不安生;我也不安生;三百万魔鬼一样折磨着他;他又会影子一样纠缠着我。
我让孕藏布上车;答应去他家看看。路过商店时;我停车让孕藏布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一包获茶!两斤冰糖!一方头巾;算是带给他家的礼物。
他老婆一听到汽车的声音;立刻从帐房里冲了出来。她见过我的车;知道我来了;便像见到佛一样甸旬在了积水的地上。我跳下车;惶恐地弯着腰:“噢呀;怎么了?快起来;杂藏布;快让你老婆起来;我可承当不起。”就在孕藏布拉扯老婆起来的瞬间;我把礼物塞到了她怀里。回馈是必要的;一个平凡的人;可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恭敬。朵藏布跑步上前;殷勤地撩起门帘;把我让进了帐房。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让孕藏布打开纸箱子;拿出那些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