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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我厌恶我那干部孩子的身份;厌恶我的白脸;用直面太阳和不洗脸的办法希望它跟牧民孩子的脸一样黑起来;厌恶我的头发怎么也不能像牧民一样缠着红丝带盘起来;讨厌我的汉族服装;为此我不惜放弃对鹫娃的依然没有消除的仇恨;主动去找他;希望能用我的生活费在他这里买一件旧藏袍;因为麦玛镇商店里的新藏袍太贵了;我买不起。鹫娃给了我一件他的旧藏袍!一双旧靴子和一顶旧礼帽;却没有要我的钱。
鹫娃说:“要是你有多余的钱;就去买一把腰刀吧;不是干部的牧民都应该天天带着腰刀。不过你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牧民呢?藏族人当干部的少;你是干部的孩子你应该骄傲啊。而且你阿爸阿妈是知识分子干部;你更应该牛起来。”
我当然不能说实话;大声说:“鹫娃校长啦;等我将来挣了钱;还你一件新皮袍!一双新靴子。”
“送人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还回来的;色钦;你还不是真正的牧民。”
“那就不还了;我是了。”
“最要紧的是牧民必须拜佛。”
“噢呀。”我想起了我并不崇拜的喇嘛闹拉;敷衍了事地答应着。
从此我身上有袍!腰里有刀!脚上有靴!头上有帽;跟牧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中午在食堂;我炫耀似的到处走动着;希望能得到拉姆玉珍的青睐;发现她好像没看见我;便走过去说:“拉姆玉珍;我去麦玛寺拜佛啦;昨天去的;我见了喇嘛闹拉;给他磕了一个头。”拉姆玉珍上下打量着我说:“挺好的嘛;你穿上我们牧民的衣服了。你怎么才磕了一个头?你应该磕一百个头。”我说:“下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我一定给喇嘛闹拉磕一百个头。”拉姆玉珍说:“不啦;我要跟我舅舅一起去。”说罢就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是那个跟她同班的男同学。那男同学正在排队打饭;手里居然也拿着她的碗。
我发现尽管我做了这一切;但我面临的仍然是拉姆玉珍越来越冰凉的态度。怎么做才好呢?碰巧学校准备颁发学生证要大家填写表格;我便在“父母身份”
一栏里填上了“牧民”。老师说:“不能想填什么就填什么;你父母的身份是你无法改变的。”我说:“为什么不能改变?”老师愣了一下说:“这个你去问你父母。”我说:“我想让父母是牧民;他们就得是牧民。”老师笑了:“哪有这样的。”硬是让我改成了“干部”。我心说老师你这是故意跟我作对;我要让斯巴咬死你。
就是在这天;放学以后;我看到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走向了草原。就走在我跟她走过的路上;前面是座草岗;翻过去人就看不见他们了。但我是看得见的;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草岗后面的情形。我跟了过去;爬上草岗监视着下面的动静;就像一只卧在山崖上窥伺着兔子出洞的鹰。突然我疯了。我看见他们把自己淹没在草丛里就一声狂叫奔扑而下。一切都是碎不及防的;我没想到我会跟那个男同学打起来。是我先动的手;我看到他居然压倒了拉姆玉珍;就像藏獒扑狼一样扑了过去。我知道他比我壮实许多;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不是对手也要战斗;为了拉姆玉珍我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被揍翻在地;爬起来;再次被揍翻在地。在一连五次被揍翻在地之后;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吼:“你等着;我让斯巴咬死你。”
一直用沉默在这场决斗中保持中立的拉姆玉珍突然喊道:“色钦啦;你别去;斯巴不是你的;是我舅舅的。”
狗屁。谁说是你舅舅的;斯巴永远是我的。我跑得更快了。离贝囊家还有很远;我就打响了口哨;心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斯巴;斯巴;为我报仇啊斯巴。但是斯巴没有跳下房顶跑过来。我的口哨都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也没见它的影子。只有发自肺腑的轰鸣从房顶上传来;算是对我的回答。我蓦然发现仅仅两天没来;贝囊家靠近平房的围墙突然增高了;高得都看不见斯巴的身影了。有一颗人头在墙头上晃动;那是贝囊的头在朝我淡淡而笑。
我走到墙下;仰头乞求道:“贝囊舅舅;快让斯巴出来;我有事。”
“色钦你好吗?斯巴不能跟你去啦;草原上好几家牧人的母獒要跟它配对;它现在要养好精神;再不能跟着你到处乱跑啦。”
“我的斯巴我说了算;我不想让它配对;快放它出来。”
“斯巴不是你的;是我们家的。这就跟拉姆玉珍是牧民的女儿;不能跟干部的孩子好上是一个样子的。”
“干部的孩子又怎么啦?快把斯巴交给我。”〖Zei8。Com电子书下载:。 〗
“这些年我见得多啦;只要是干部的孩子就都会远走高飞;不可能跟牧民的姑娘在草原上生活一辈子。你走吧;别再来我们家啦。你阿爸阿妈好吗?他们可是斯巴的救命恩人。”
我突然明白了;拉姆玉珍嫌我是干部的孩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我没穿藏袍!不拜佛爷!表格上有父母是“干部”的记录以及谁也无法改变的血统;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草原;不会留下来永远和我的牧民妻子生儿育女!放牧牛羊。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算我发誓我终身不离开草原;拉姆玉珍也已经是那个同班男同学的姑娘了。
我在绝望中放弃了乞求;破口大骂;用汉语骂;而不是用藏语骂;因为藏语里骂人的词汇比汉语少多了。贝囊不理我;转身离开了房顶。显然他把斯巴带走了;我连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气得浑身冒汗;脸上都能憋出血来了。冲天的血气让我跑回了草原;不是去草岗后面寻找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而是去了一个我曾经和斯巴一起玩过的地方。我低头寻找;很快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那个被我挖坑埋起来的编织袋。袋子上依然有骼截和交叉人骨的图案以及“剧毒鼠药”的字样;里面依然是浓烈的有机磷味道的鼠药。我拎着编织袋跑向了麦玛镇;用我身上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两斤熟牛肉。
等我再次来到贝囊家的院墙下面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斯巴闻到也听到我来了;发出一阵无奈而急切的呼唤;就听已经回到舅舅家的拉姆玉珍呵斥道:“斯巴;你喊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咚咚咚地敲响一了门?门开了;面前站着拉姆玉珍。
“我一听斯巴叫就知道你在外头。色钦啦;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斯巴是你们的;我承认啦;就让它最后吃我一顿饭吧。”我说着;双手抖抖索索把熟牛肉捧了过去。
拉姆玉珍接住了。拴在院子里的斯巴望见了我;一再地朝前扑着;铁链子被拽得响。我望着它一声抽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就飞跑起来;似乎我要逃离现场;逃离由自己的仇恨演变成的藏獒的惨剧。我在发抖;但是为了让仇恨有所安驻;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我宁愿在死亡的恐惧中发抖。是的;斯巴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的心死了;为藏獒而跳动的心于今天夜里死去了。
一夜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想:为什么我要毒死斯巴?因为拉姆玉珍说了斯巴不是我的;贝囊也说了斯巴不是我的?可是这跟斯巴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怯懦而无能的人;我本来应该毒死揍了我的那个男同学;毒死霸占了斯巴的贝囊;甚至毒死背叛了我的拉姆玉珍。但我没有那个胆量;即便我不懂法律;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而毒死斯巴;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斯巴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你要跟我抢;我虽然抢不过;但我可以让它死。它死了我会悲伤;我在为它悲伤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我这样的人;都把罪恶看成是生命的立足点。而几乎所有的罪恶都缘自喜欢;偷窃是因为喜欢金钱;抢劫是因为喜欢财产;强奸是因为喜欢女人;毒死藏獒是因为喜欢藏獒。喜欢有什么错?抢夺我喜欢的又有什么错?抢不过来就让它从世界上消失更没有错。就像面对一个皇帝;谁能得到他的赐死;谁就是他的臣民。想着;我就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更没有后悔了。我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坦然和欣喜;天还没亮就唱起了歌;搞得同宿舍的几个同学都骂起来:色钦你得神经病啦?
天终于亮了。我起床穿衣;按部就班地洗漱;去食堂吃早饭;出早操。操场里所有的班级都在出早操;我顺便溜了一眼拉姆玉珍的班;没看到拉姆玉珍;只看到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突然一个刺痛我的念头非常有力地抓住了我;我在跑步的队伍中停下了。好几个后面的同学都撞到了我身上;有人说:“怎么啦色钦?你今天不对劲啊。”我没有回答;拔腿朝校门跑去。校门口;拉姆玉珍迎面而来;因为走得急;胖脸上的红晕更红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藏袍袖子:“怎么样了;斯巴?”
拉姆玉珍眼睛红红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