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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认为曹雪芹“师楚”。我对“楚”还有另外的看法。同时,我以为宋玉的“创造美学”,也被曹雪芹有所继承,这里就不去谈它了,还是来说警幻仙姑、秦可卿、贾宝玉这段关系吧。
长话短说:形容警幻仙姑的那段赋,姑且名它为《仙姑赋》。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对那位引来的仙姬写的《仙姬赋》。而这位仙姬被人格化了之后,不也正是秦可卿吗?
警幻仙姑引出她的妹妹来,这位妹妹名儿叫做可卿。宝玉睡在侄媳妇的床上,在梦中失声叫出:“可卿救我!”这时,秦可卿听见宝玉唤她的“小名儿”(乳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儿,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梦中叫出来。”这乳名可卿的不是别人,而是警幻仙姑化出来的。书中这位仙姬着墨不多,但对她倒作起赋来。仙姑教宝玉云雨之事,即由仙姬来身体力行,可见仙姑是虚,仙姬是实,权衡虚实,这赋不正是形容仙姬的吗?而幻境中的仙姬不正是现实中的秦可卿吗?
我的潜在的认识流露出来,也正落在这一点上面。
曹雪芹惯会运用叠影法。我们在现在的影视镜头中,经常碰到这种手法,已成为司空见惯了。但在二百多年前,用这种叠影法进行文字创造,无疑是个大发明。曹雪芹对曹植的《洛神赋》,必然是很熟的,也许这是他触动灵感的契机。
(原载《解放日报》,1987年11月8日)
曹雪芹和《女才子书》1
曹雪芹“博学强识,疏通知远”,从《红楼梦》里,可以窥知他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研究曹雪芹者,都认为他得力于“杂学”。
《红楼梦》对文化的继承是多方面的,几乎牵扯到所有的姐妹艺术。《红楼梦》问世后,便有人指出它是“反《金瓶梅》”。为曹雪芹写评语的脂砚斋,曾经透露《红楼梦》与《金瓶梅》及《女仙外史》有关的一些消息。但对这项研究工作,不管从纵的方面,还是从横的方面来说,都仅仅是个开始。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论文中,曾指出《金瓶梅》这部明代长篇小说,对《红楼梦》有直接的影响。孙逊和陈诏同志,也认为《红楼梦》“首先在题材上继承了《金瓶梅》所新辟的境域,继承了它所深化了的现实主义传统”。并说:“《金瓶梅》只是一部骇人听闻的封建阶级的罪行录,而《红楼梦》才是一首无比深沉优美的从生活中抽出的诗。”
专家们、评论家们,对《红楼梦》和中国长篇小说的继承关系,已经做了一些可喜的工作。但《红楼梦》与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的关系,还没有触及到。
现在,就我个人的看法,略谈一些《红楼梦》和《女才子书》中间的关系。
《女才子书》作者,自署“鸳湖烟水散人”。钟斐序文中,说作者是徐秋涛。从书中内证,可知徐秋涛是吴人,平生未曾离吴,写书的地方是泖上(松江)之蜃阁。据林辰考证,成书约在顺治十六年。其中还有一段公案,尚待解决:徐秋涛是否如他自己所说,写成《女才子书》即搁笔,未写其他作品?他如此说是否故作“狡猾”,施展障眼法?又如《赛花铃》、《梦月楼情史》等书,是否也出自他的手笔?这些问题一时都很难作出结论。
我以为:《女才子书》是受《唐才子传》的启发而写的。《唐才子传》是元代西域诗人辛文房撰写的唐诗人传记。传成凡二百七十八人,又附录一百二十家。见于正史的,只有百人,其余都是由他采集得来。妓女、道士等也收入。不过《唐才子传》是小传性的,《女才子书》则是以小说笔法来写的。
在卷首,辛文房交待:他认为“天下英奇,所见略似,人心相去,苦已不多”。因而希望别人在他成书以后,也能广收博采,“庶乎作九京于长梦,咏一代之清风。后来奋飞可畏,扬激百世之下,犹期赏音也”!用这话,描绘出他写书的动机和目的,还对后来者寄予希望。
“赏音”也就是心灵共感的意思。千年之下,“赏音”对促进写作还是很有魅力的。不难看到,唤起徐秋涛写《女才子书》,“赏音”也不失为一个因素。辛文房曾提到过“上汉仙侣,幽闺绮思”等篇,要“别总论之”,而刻行诸本,人们发现,其中“隐逸仙释及名媛诸传,仍依时次”。这也很可能触动徐秋涛,按辛文房的体例,要为自身所处的时代名媛“别总论之”具体化。他出示给钟斐时曾说:“这是我的近作《名媛集》……”足可说明这一点。
至于“体例”,确乎是和《唐才子传》也几乎一脉相承的。这就不去说它了。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女才子书》和《红楼梦》的某些关系,这只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女才子首卷》,作者道:“余夙负情痴,颇酣红梦。虽凄凉罗袂,缘悭贾午之香;而品列金钗,花吐文通之颖。仍近世所闻,得十二女子,无惭闺秀,足抒芳毫……”
徐秋涛,以“情痴”自命,以“红梦”自许,又以“梦亦可凭”自况。但他明白告诉读者,他品列金钗,十二女子,是他亲闻,不是亲历。这和那些自命风流,卖弄几首艳诗俚曲的“说部”,有极大的不同处。可惜我们对他的生平所知太少,一时很难对他的思想、成就作进一步的探讨。
《女才子凡例四则》很可能是徐秋涛自拟的,说这书“足使香闺梦寂,可醒闲愁”,“以轶事幽踪,点次成编”。这与曹雪芹的自叙,说“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世消愁之际,把以一玩”的口气,颇为相似。本来这种平常文字,人云亦云,谁都可能随手拈来,但和“金钗十二”、“梦亦可凭”等联系起来看,就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徐秋涛说他年轻时,曾乘白云,到了高山“园峤”,蹑而窥之,则从琼楼桂殿看到玉函金筒之文,乃袖之而归。当即《女才子书》了。
人闻此说,未免既妄且诞。但作者自云:“顾以五夜藜窗,十年芸帙,……岂今二毛种种,犹局促作辕下驹,不犹之乎遐想仙境,而十洲三岛,有必不能已者。回念当时,激昂青云,一种迈往之志恍在春风一梦中耳。”如今“弦冷高山,子期未遇,弊裘踽踽,抗尘容于圜阓之中,遂为吴侬面目”。于是援笔作书,“乃得为风月主人,烟花总管,检点金钗,品题罗袖”。
《红楼梦》缘起青埂峰下一块女娲补天遗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抄下来便是一部《石头记》。又曾数次改名:《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都是它的别名。而《女才子书》也曾有过《闺秀佳话》、《美人书》、《情史续传》等几个书名。这能说是一种巧合吗?
两书都想使闺阁昭传,又都着眼一个“情”字。在这方面,他们都有相通相承的蛛丝马迹供我们索寻。《女才子书》对“闺阁名媛,已经载之史传者,虽美弗录,唯以轶事幽踪,点次成编”。并称“稗史至今日,滥觞已极,唯以唐人笔墨,另施面目。海内巨眼,自应赏鉴”。“以雕虫余技而谱是书,特以寄其牢骚抑郁之慨耳”。他的生活经历,当然不能和曹雪芹相比,由于未能平步青云,拘拘于“辕下驹”的命运,驱使他用艺术来发泄自己的思想感情,用小说寄托胸中块垒,这创作动机,便和曹雪芹有相同的地方。
《女才子书》作者自称为“情痴”,“然于桃叶之下,未尝涉迹”。在这里,他表明自己的“情”,不是卑俗的“情”,所歌颂的“情”,则是和“才、识”联结在一起的。他对于红拂、文君的行为,极口称赞。分析他们“行杈私匹,固难与道学言,即歆慕之者,亦不过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识而佐其情也”。这些论点,不难看出他思想的一个方面。特别是对他所处的时代来说,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在卷八《郝湘娥》中,记湘娥咏《虞美人》诗:
莫笑重瞳霸业湮,
汉家遗迹已无存。
宁知不及原头草,
直到于今唤美人。
这和《红楼梦》六十四回中,黛玉写的《五美吟》中咏虞姬诗来对看:
肠断乌骓夜啸风,
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饮剑何如楚帐中?
两诗都是歌颂虞姬不单重情,而且有胆有识,胜过项羽、黥布、彭越等“须眉人物”千万倍。
湘娥的诗,不能即断为徐秋涛的手笔,但他欣赏她的见解,是无可置疑的。通过这些,我们进一步理解到,徐秋涛愿做风月主人,绝不是为了玩弄女性;愿做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