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一个外地的大学生,可他已经在半年前的空难中死去了。她之所以悄悄到这里来“偷生”,就因为她是个在校学生且没有正式结婚,没登记没结婚就生孩子是犯纪律要被学校开除的……
陈香娘姨没听妹妹细说情由就再次大包大揽:你就不用担心事了,妹妹,不管怎么个情形,你肚里的孩子反正是个人你就得教他生出来,秦雪梅王丽娘还雪里产子哩,妹妹你总用不着到雪里头冰里头生吧?他是你的后代你的亲骨血就得教他好好生出来,妹妹,孩子以后就交给我,我有办法叫他生,就有办法叫他长,叫他快快长还得叫他快快度起来……
是的,陈香娘姨说的“度”就是“大”,陈香娘姨在说到关键词语是一律要说当地土话的,所以,这个“大”说成和“肚”同音的“度”时,妹妹完全听得懂。
妹妹到后第三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是陈香娘姨亲自接的生。小猫似的,陈香娘姨说什么也不舍得用秤秤份两,说是会把他秤小了把他的魂灵生生给秤跑了。
陈香娘姨知道妹妹是有知识的大学生,她不敢自作主张地给妹妹小猫似的儿子取名,问妹妹,妹妹心烦意乱的说,毛毛头,随便叫什么都行。
陈香娘姨又再三问他的命苦的爸姓什么,妹妹声音沙沙的答了句:姓何。马上又说:反正人也没有了,不要让他让姓这个姓。妹妹这时一点心思也没有,生了三天还是没有奶,陈香娘姨把鸡蛋打成糊做成蛋粥、蒸成糖蛋、和向人家讨来的鳗鱼一起擀成蛋面还是催不下奶,不下奶就不下奶,妹妹是打定主意不让这个孩子出现在人前让她丢人现眼的。
特别是在何及华没有准确的消息和结论之前。
妹妹绝望地想:反正只当他真的已经死了。
尽管妹妹没有奶,陈香娘姨却马上找到了能教妹妹儿子吃奶的娘——村里的“哑巴”秋云在一个礼拜后也生了个儿子,尽管秋云是个“哑巴”,家里的番薯丝粥比陈香娘姨家煮得还要稀,但是,一生孩子,奶水就出奇的旺。要饭要到这里嫁了人的秋云,头生女儿已经两岁,本来坎坎苦苦可以过日子的,偏偏秋云也是个尅夫命,打渔讨小海的老公,在半年前连船带人都没了。
因此,当陈香娘姨将秋云母子和她那一岁的女儿接过来和她一块过、请秋云也做妹妹儿子毛毛头的姆妈时,不会讲话的秋云,只是使劲点头。
任凭陈香娘姨怎样挽留,说女子坐月子不满月就出门会生毛病一世吃苦头,可是,妹妹还是不等满月就走了。
妹妹没办法让陈香娘姨明白学校里的事,她到这里时学校里那场运动已经如火如荼,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场运动是怎么回事,虽然前些日子她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生病请假暂时躲过了许多人的怀疑眼光,但她明白,自己如果再不返校积极投身运动,她就更要被人指责甚至也有戴上帽子或受处分的危险了。
妹妹当然是想得太天真了,系里早已有人暗地去“报告”了——后来妹妹知道应该用“揭发”二字更为准确——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乃至近三周不见人,就是逃避运动。再加她的家庭、她平日的只专不红、她平日没头没脑的错误言行……将妹妹打成个右派绰绰有余!况且历史系的“指标”还不够!
妹妹还是有救星的,妹妹命不该绝,在讨论要不要将她打成右派时,已经回校的邵彬救了她。
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邵彬没有考上留苏预备生,却被分配回校当了管学生的头。邵彬对虽不是同系但却印象深刻的妹妹心存袒护,他利用了自己家里那非常过硬的产业工人的阶级出身,仗义为妹妹说话。他认为妹妹身上虽有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影响,但不严重,有些是属于组织纪律的问题,但她毕竟不是共产党员而只是共青团员,团员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是可以教育帮助还要团结的,我们要讲政策……
邵彬的话及时而有份量,虽然他此时只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当时就有人不无嘲谑地对邵彬说:你这样看好她,是不是想向娶了王光美的刘少奇主席学习啊!
邵彬愣了一下,马上就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王光美又怎样?王光美同志不也在我们国家机关做领导工作吗?
妹妹反正得救了。邵彬和妹妹在第二年——结了婚,虽然妹妹被分配到皖北的一个农村中学教书,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正式登记结婚了。
但是邵彬却为自己的仗义继续付出代价。婚后不久,他也被调离了上海的这所高校,先去西北的一个飞机制造厂,本来按他学的专业他是应该去哈军工或其他保密单位的。但邵彬提出了:不管是什么单位都不要紧,再苦再远的地方我都不怕,我希望把我爱人调在一起……
邵彬继续为他不够坚定的阶级立场再付代价,尽管到了西北,到了研究所,但他担任的是一般的分管党群工作的那种领导而非业务领导,他们在西北多年后来又到四川又到河南,一直到文化革命爆发……
妹妹在许多年后终于改行回到本业,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但那已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落实政策。妹妹被落实得这么晚,是因为她毕竟没被正式戴过帽子而且也没有给过她什么真正的行政处分,而且还都与邵彬在一起工作,至少是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虽然,后来才知道她的档案上一直有“中右、不能重用”这样的字样,但档案只是写在纸上的档案,毕竟不能作为她受过处分的依据。所以,“文革”中邵彬正式作为“走资派”和他们的所长一块挨批挨斗时,妹妹倒退居其后了。
八十年代初,在邵彬的追悼会上,所有的参加者都泪流满面怀念他们的好所长好书记,妹妹却没有哭,她没哭,是所有的悲痛都化成了痛悔的炙人煎心的火焰,煎烤得她欲哭无泪。她早就明白邵彬的肝病来自中医所说的“郁气伤肝”和“积劳成疾”,而她却没能有效地劝阻他在一切都已“好转”时不拚命,悠着一点干。这无效的原因之一,更是因为他和她自己,都是在奉行那时流行的一句口号一种活法: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她没有照他建议去做——干脆辞职在家在书斋里案头上寻生活,轻轻松松地做她的古建筑文化的研究,这样的话,两人的生活也许可以更轻松而不必连像样的饭都没空做,不必那么紧张;她没有照他建议及时地早早再回一趟那个袅袅山,即便陈香娘姨——陈家婆婆早已亡故,即使哑巴秋云流落他乡,总还有一两个知情人得知他们的下落。虽然妹妹的那个亲生儿子早早被告知没有了,她几次寻访未果,但是,曾经抚养过他的秋云还有她自己的儿女总还有人在吧?寻找到他们,那怕认领她的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做孩子也好。妹妹和邵彬况没有孩子,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有。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是这样多,所有的痛悔都无法用语言或痛哭来表达。人们在追悼会上所看到的是,不到五十又相当娴美秀雅的她,好像一下子成了霜鬓鹤发的老太婆了。
所有的痛悔都不能用言语的形式表达,所有的痛悔也都不能用“如果”这个词来化解。因为,愈是发现邵彬心胸宽广如海人格高尚如山,她就更加无穷无尽地痛悔。
她早就痛悔不该在与他那虽然简单然而总归是洞房花烛的新婚之夜,吞吞吐吐地只对他道出自己的一半事实:她不是处女,先前同学的揭发举报是对的;三个星期不见,是她去乡下偷偷地生养了,孩子就送给了那个收留她的人家。那个不负责任的孩子父亲,是老早以前的一个邻居小伙伴,就因为不敢负责任,所以在糟糕的事情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而她无法张口,是因为那个人的家庭成份也不好……
没料到,邵彬听她说到这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抚着她的肩膀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你只是幼稚和轻信的受害者,这样的错误,我相信你以后不会再有。上帝和马克思都说过: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妹妹你只要记住我爱你就行了。
她霎时哭倒在他怀里,抽泣着说:我,我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邵彬说:真正的相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的。
后来,妹妹才想起了张爱玲写的小说里,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正因为如此,她把本来应该向他和盘托出的事,又缩回去了。她并且决定将从此守口如瓶,包括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名字、更包括他的可疑身份……
这个在那些年月既不敢也不能全部说出的事实,将她折磨了很长时间。因为,她觉得如果都吐露出来只会更加加害邵彬且会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