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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东洋人的生丝和茧子抢了“辑里丝”的风光和风头以后,整个湖州特别是南浔一带的丝生意就一落千丈,受不了挤压的“象”们“牛”们和“金狗”们,眼皮活的,门道多的,纷纷改行转投资做起了另外的生意。到三十年代末,那些鱼儿一般的轮船,转眼间就跟封港刮台风一般,稀而又少了。
这天傍晚,当大家的眼光齐刷刷落到小火轮的舱口、当大家一齐将从舱口走出的丁铭轩和他身后的一干人、还有本来就候在码头上迎接的另一拨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时,不禁好生惊讶,于是便齐齐的喔唷一声叫将起来:今天,丁铭轩亲自出马兴师动众接来的客人,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囡!
因为大家都明白:如果是丁铭轩家“裕丰”进货出货,自会在上海大码头启用大货轮进出,这种在运河里来来去去的小火轮一般是载人接客的,特别是这艘在船头上明显标着丁家标记——船帮和船头的小旗都嵌着一朵梅花的小火轮,平日里大多是为自家,有时也只为镇上的三亲六眷或熟人邻舍朋友派派用场。偶而捎带点要紧的小件货物。
可今天,弄出这么大动静,除了大家都认识的丁家院墙里那些熟面孔外,陌生的,只是这个顶多三四岁的小囡囡。
看来,这小囡囡出现在当时的丁家,是怎样的了不得!
邻居们在看清了是个小囡后,当然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和来历。这一切,是老早就被招进丁家负责照料小囡的保姆陈香娘姨,跟左邻右舍们透露出来的。
江南水乡的一些小镇,以前把做帮佣的人叫成娘姨而不叫保姆,保姆是现在随俗随大流的统称。就像《祝福》中,祥林嫂不管嫁过几次老公,人们一如既往叫她祥林嫂一样。祥林嫂是一开始就被起叫而后“带过来”的叫法,陈香娘姨也是。她的名字,当然只是陈香。而娘姨这个附加称呼,当然就是她自进丁家帮佣起一并“带过来”的叫法。
陈香娘姨团团脸,身材也有点发福。陈香娘姨身材发福,人却半点没有福。两次都是新婚不久便守寡,犯了“尅夫命”。所以,不得不到镇上做女佣为生。面孔姣好头发乌亮且白净得出奇的陈香娘姨,要是光看外表,是怎么也看不出她来自一个地名都讲不响的地方,是地道的乡下人,而且大字不识一个。
陈香娘姨进丁家做帮佣一做就是二十多年,称呼也一成不变地叫了这么些年,可见她的能干,可见她是深得男女主人信任和喜欢的。这一层原因,是除了她人灵心巧手脚勤快外,,还善于醃制善做乡下头的韮蔬野味,将一桌山野菜蔬烧得五花八门且只只透鲜,她把豆腐在落雪天挂在屋簷下放到天井里冻冻,然后用了什么汤熬出来,那美味是可以教人连舌头也一块吞下去的。可惜,陈香娘姨显山露水时,丁家厨下已经有了早年在镇上挂过牌子开过馆子的大厨师友棠。所以,陈香娘姨即使身怀绝技,也只能在友棠师傅有事回家时偶而露露峥嵘。
虽是偶而,却给陈香娘姨带来了借题发挥尽情表现的机会。
“我伲就是福气忒差,大字不识俩个,如果爷娘能叫我读上几年书,不用说像太太那么有学问,起码我不会瞎七搭八嫁了那两个短命鬼,让我这一脑门头发根根空心的人,只落得满心想做杨排风也做不成!”
这话很有点意思。陈香娘姨平日很爱讲话,而且一开口又善于借喻作比。她说的杨排风,大家都晓得那是杨门女将佘太君的得意弟子,虽为火头军,却是英勇善战的女英雄。但她说的“头发根根空心”,却是很偏远的山头海角的土话。因此,本事了不得的陈香娘姨来自什么地方,大家一听就有点数了。
不管丁家的当家大娘换过几茬,陈香娘姨却是从丁铭轩的第一位太太进门前便进了丁家的。因此,那资格自比丁太太还老。
陈香娘姨好就好在资格虽老,却不倚老卖老更不倚才卖老,因此,她虽然有多嘴多舌的毛病,却也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而且,陈香娘姨还有个嗜好:虽然是乡下来的,却对唱戏班子迷得要命且无师自通,好多戏文内容她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要镇里演大戏,不管山高水远,她都会背着自己的“脚底凳”,不辞辛苦地赶场。有时赶得半夜三更,却一点不耽误第二天做生活。
第二天做生活时,陈香娘姨依然兴致高涨,昨晚看的戏文就是她声情并茂的讲演谈资,天井里、厨房间、河埠头的听众经久不衰。丁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高看陈香娘姨,甚至包括外来的亲亲眷眷的小辈。作为仆人,陈香娘姨虽然到老也是佣人,但她的实际地位,就像个女管家。
于是,对当时丁家开小火轮迎来的那个小小囡,陈香娘姨就是这样介绍评说的:
“你们只道是我们丁家府上来了个穿瞒档裤的小小囡?告诉你们吧!那是我们丁家的女公子,是将来下得机房出得厅堂的花木兰,进京会得中状元招驸马的孟丽君!我们老爷为接美美,出门前还急了满嘴火泡,带去的两箱冰糖白木耳,一路上一眼眼没顾上喝,全都送了人,这不,囡囡一到家,老爷胡须嘴巴光阴阴的,面孔白生生的,太太都说他人都后生了十年!你们就等着望吧,我们这女公子没准还是个引弟带妹的福星哩!”
陈香娘姨虽是乡下娘姨,所掌握的话语权和句式,一点不亚于权威的新闻发布官,说的话语,句句有根有据有出处。
却原来,丁家事业如此兴旺发达,人丁却一点也不兴旺。第一房太太一直不曾开怀,进门七年后,好不容易怀上后却因早产大出血亡故,刚产下的那个不足月的男婴也随即夭亡。悲痛欲绝的老爷丁铭轩,伤心得许多年都没有续弦娶填房的心思。
许多年后,丁铭轩老爷方娶了一个名叫梅佳尔的洋学生。
梅佳尔是一个在镇上人看来犹如仙子下凡的“文明时代”的女学生。梅佳尔不但有金陵女师毕业的高学历,还曾到东洋开过洋荤——这一良缘的缔结,当然要归结于丁铭轩做丝绸生意,长年走南闯北,大小码头来来去去就像鱼儿穿梭,梅佳尔就是他在轮船上遇见的。
梅佳尔是新潮女子,很佩服丁铭轩“实业救国”的思想和抱负。故对他一见钟情,而且不忌讳他是已婚男人且比自己年长许多。在她眼里,这桩婚姻,虽不属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啼唤,亦非花前月下诗文吟唱的琴瑟和鸣,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邂逅能相知,全在于有道合志同的旨趣。于是,本是南北异地的二人,得借“百世修得同船渡”的巧遇,在上海的大饭店文明结婚。结婚后回到南浔丁家,男主外女主内,夫妻恩爱无比。
夫妇俩惟一欠缺的,依然是婚后多年不曾生养。
丁铭轩对此倒很大度,总对夫人说不慌不慌,现今已是文明社会,有没有“后”,都与“孝悌”无关。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是世传的商家你是大家出身的才女,乐莫乐兮心相知,只要你我二人恩爱和谐,有无子息都是快乐人生!再不然,我们也可以多养养小狗小猫。孩子不就是大玩具嘛!
一席贴心暖肺的话,尽现丁铭轩的新潮观念,当然也教梅佳尔着实感动。在当时,无论是民情还是舆论,特别是他们这等门第显赫堪称豪富的人家,对后代和子嗣问题能够如此开明,实属难得。
梅佳尔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夫君越是这样说,越表明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几次到沪杭请外国医生作过检查后,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绝了望。夫君这样说,她心存愧疚却又苦无良策。劝夫君纳妾买小,却又不合自己更不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得知自己的亲妹妹倩尔生下一对龙凤胎时,就不远千里去看望妹妹且与她秘密约定:日后再有生养,一定要送一个孩子给她。
妹妹倩尔,也是个与姐姐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的女子,对姐姐的恳求,一口答应。
光阴荏苒。姐妹间的这个“秘密”约定,直到四年后才得以实现——这四年中,妹妹不但没有再生养,且在生下这对金童玉女后,因体弱多病患上了不治之症。逝世前,悟透了无常世事的妹妹,终于答应将这对龙风胎“分赠”给姐姐一个。
妹妹的夫家,也是名声赫赫的大户人家且是以航运业通四海的大商家。两家连襟彼此都是饱学之士,且又有实业救国的共同信仰,在许多文明观念上心心相通惺惺相惜,早在生意场中都曾相识相帮,这种亲舍骨血的事一经提出,自然顺理成章。如果不是这样,像这样割肉相赠的事,在一般人家是断断不可能的。
当然,约定是约定,真到践诺,其中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