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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
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