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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