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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难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无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
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边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帐。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帐。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成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帐,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
下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门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
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
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哲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
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叫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
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
线,配颜色,低着着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书台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受富?
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说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找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象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我怎么晓得?
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