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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直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但平常人家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
显然,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杯,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送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
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思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春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应春渐渐发觉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日子,他会很高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等他的麻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春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春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
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的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部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得低低地,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
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日,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完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奇*书*网…整*理*提*供)受的人正大光明。
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妇,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将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环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了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人啥心思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