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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璋、郭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他的『山房』中。『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臬司,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反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防蒙,张振轩跟清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大前年——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葆桢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予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年庚辰科会试,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齸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於于、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文等三人盘桓。
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文张佩纶、盛吴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廉和可亲,加以『北洋分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愈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春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胫、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说,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齸,而翁同齸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尽;那时产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传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洪杨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够不够分量;第二要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奉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么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加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这个缘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得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大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进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
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前宫后辕前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