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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叔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愈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幺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有说清楚了,完璧归赵。如何?』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却是看得出来,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桠上去畹。』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呈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话宗,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帮』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这倒行。』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