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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虚传。』『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的情形。』『长毛』两番破杭州,被灾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做清客捧宾客以外,亦须不忌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等候。
『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宝心,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他处积雨水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入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
『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
『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窠巢大书『积善衍庆』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想其中当是家祠;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录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森二爷刚到,先歇一歇。』
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岜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廊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宝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好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斋,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蓦地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到他险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里的积滞都消了——』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是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军木师的领袖。洪杨既平、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疾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谁就非倒楣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振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有是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乱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