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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
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上引路。
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认。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
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
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日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
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
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