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而不见物,他抛弃了一切物的形体,看到一种象淤泥般的、暗红色的精神在天地
间融会贯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麦穗上的黄芒,两只肥胖的鹧鸪追逐着
飞行,它们短小的翅膀仿佛载不动沉重的肉体。它们笨拙地飞行。以褐色为基调,
以白斑为点缀,它们的羽毛光华丰厚,两团暗红色的温暖光晕包裹着它们,形成
了双飞鹧鸪的思想幻影,干燥、流通的空气里回响着鹧鸪搧动翅膀扑悠悠声音和
鹧鸪——母鹧鸪春心荡漾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亲哥哥——四老
爷发现蝗虫出土之前,听到恋爱中的鹧鸪求偶声后的一段红色淤泥凝滞不动的时
间里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
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
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
情、暧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老耄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
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
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
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
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乳房十分凸出,四
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
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
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鸣叫,它们追逐时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响。
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一蓬竹,
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鸡窝东侧、窗户南侧。
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鸣叫,
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
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象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
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症。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鸡风
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
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
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
解释,四老爷看到墙上的画就想起他年轻时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这红颜色褂
子的,她比她只怕还要俊出一个等级!
四老爷擤擤鼻子,怨恨地说:老九,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恨不得宰了
你!
了解内情的人,立刻把话头岔开了。
三
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气氛一直是宽松和谐的,即便是在某一个短暂的时
期里,四老爷兄弟们之间吃饭时都用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紧紧攥着上着顶门火
的手枪,气氛也是宽松和谐的。我们没老没少,不分长幼,乱开着裤裆里的玩笑,
谁也不觉得难为情。所以九老爷当着一群晚辈的面抖擞出四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
事,四老爷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
口气,撩起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
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
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底的红色淤泥。
四老爷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个跟我
同龄的妹妹建议把墙上的画儿揭下来送给四老爷,让他搂在被窝里睡觉。她言必
行,起身就去撕墙上的画,谁知那画是我母亲用放浆的熟地瓜粘在墙上的,粘得
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没撕下来,第四下竟把个红衣小媳妇一撕两半,从乳房
那里撕开。众人哗然大笑,妹妹说,毁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爷无法吃奶了!
众人更笑,七姑连屁都笑出来了;众人更加笑,四老爷抡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婶
说: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梦,提着匣子枪去跳娘们墙头,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说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高密东北乡人食物粗糙,大便
量多纤维丰富,味道与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东北乡人大便时一般都能体
验到磨砺粘膜的幸福感。——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却这块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高密东北乡人大便过后脸上都带着轻松疲惫的幸福表情。当年,我们大便后都感
到生活美好,宛若鲜花盛开。我的一个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钱时,总是选择她的父
亲——我的八叔大便过后那一瞬间,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应该说这是一个独特
的地方,一块具有鲜明特色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
(?)种族(?),优秀的(?),劣等的(?),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
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门淤塞,
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声一样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
象思念无臭的大便一样思念我可爱的故乡,我于是也明白了为什么画眉老人死了
也要把骨灰搬运回故乡了。
五十年前,高密东北乡人的食物比较现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网络丰富,
恰如成熟丝瓜的内瓤。那毕竟是一个令人向往和留恋的时代,麦垄间随时可见的
大便如同一串串贴着商标的香蕉。四老爷排出几根香蕉之后往前挪动了几步,枯
瘦麦苗的淡雅香气贯进他的鼻腔,远处,紧贴着白气袅袅的地平线,鹧鸪依然翩
翩双飞,飞行中的鸣叫声响亮,发人深思。就是这时候,四老爷看到了蝗虫出土
的奇异景观。
瓦灰色小毛驴肃然默立,间或睁眼,左看隐没在麦梢间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红
缨,右看暗红色沼泽里无声滑翔的白色大鸟。
四老爷就是这时看到了蝗虫出土。他曾经讲述过一千次蝗虫出土的情景。麦
垄间的黑土蒙着一层白茫茫的盐嘎痂,忽然,在四老爷面前,有一片盐嘎痴缓缓
地升起。四老爷眨眨眼睛,还是看到那片盐嘎痂在缓缓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团
暗红色的东西,形态好象一团牛粪,那片从地表上顶起来的盐嘎痴象一顶白色草
帽盖在牛粪上。四老爷好生纳闷,如见我佛,他是个读烂了《本草纲目》的人,
有关花鸟草木鳞虫鱼介的知识十分丰富,也不知从地里冒出来的是何物种。四老
爷蹲行上前,低头注目,发现那一团牛粪状物竟是千万只暗红色的、蚂蚁大小的
小蚂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白色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一步内低头看,
只见万头攒动,分不清你我。四老爷眼见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象昙花开放。
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满腹的惊讶,发现人间奇观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
寻找交流对象,但见田畴空旷,道路蜿蜒,地平线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银蛇般飞舞,
阳光白炽如火,高空有鸣鸟,沼中立白鹭,毛驴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
僵尸。尽管如此,四老爷还是大吼一声:
蚂蚱!
一语未了,就听得眼下那团膨胀成菜花状的东西啪嗒一声响,千万只蚂蚱四
散飞溅,它们好象在一分钟内具备了腾跳的能力,四老爷头上脸上袍上裤上都溅
上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爷满脸都
痒,抬掌拍脸,初生的蚂蚌又软又嫩,触之即破,四老爷脸上粘腻腻的,举起手
掌到眼前看,满手都是蚂蚱的尸体。四老爷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个大胆
的想法象火星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闪烁了一下,这个想法不久之后再次闪烁,四老
爷捕捉头脑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造。这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四
老爷扎好裤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麦田里穿行时,看到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
到处都是如蘑菇、如牛粪的蚂蚱团体从结着盐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来,时时都有
嘭嘭的爆炸声,蚂蚱四溅,低矮的麦秸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爬
动。这些暗红色的小生灵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爷仔细观察着停在他的大拇指
甲盖上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