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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胡同。
〃你是人是鬼?〃黑影说了话。
〃俺……俺是人!〃花瓣儿把褥单裹在身上,心里稍微稳当些。
〃是人咋光着身子哩?〃黑影的语声放松下来。
〃俺……被坏人劫咧,想……穿件衣裳回去,天明俺再还,行……行不?〃花瓣儿想
哭。
〃俺晓得你是谁?要是不还哩?〃黑影说。
〃俺……叫花瓣儿,秧歌班的。〃
〃你是小七岁红?白天你咋不回去见你爹哩?〃
〃俺爹他……咋着哩?〃花瓣儿的心缩紧起来。
〃躲过这一劫没躲过那一劫哩!唉,你们花家算是倒血霉咧,好端端的光景咋过成这
个样样哩!〃
〃俺爹他……〃
〃死咧!没让当兵的崩喽,让个傻子攮死咧!〃
花瓣儿闻听,只觉大腿根里有股酸酸的东西忽上忽下地胡乱蹦窜,一个拿捏不住,往
后倒了个平身落地。
黑影过来搀扶,忽然记起她还光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又站在原处不动。
〃埋……咧不?〃花瓣儿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哆嗦着问。
〃俺刚看完烧马的(注:当地风俗,埋葬死人后在夜半烧纸糊的马)回来,全城都惊
动咧,街筒子里都是人,排场着哩。可惜你没给你爹粘香(注:当地风俗,在纸马脖子上粘
木香。传说死者生前最亲近的人粘香,木香会自动贴在纸马脖子上),是胡大套的媳妇粘的。〃
〃他们……他们咋不等俺哩?〃花瓣儿终于放声哭嚎出来。
〃派咧好几拨人找你,都没找着哩!再说这又不是喜丧,不能停尸三天,都是立
时死立时埋哩。不过,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抓把纸灰撒撒也行,俺给你拿件衣裳来,晚喽纸
灰怕是也被风吹没咧!〃
〃大叔,俺……俺还没鞋哩。〃
〃唉,你这闺女,咋弄成这个样样哩?〃
〃俺……俺活得不像个人咧〃
3
街筒子里空无一人。
空气里飘散着烧纸钱的味道。
花瓣儿顺着十字街一路朝南跑来,越跑觉得离爹越近。她念想着烧马的地方应该在南
城门外的河堤边上,马头也应该朝着南方。因为纸马烧着的辰景,马蹄子才会驮着爹的灵魂
横跨了护城河,飞越到那片神圣的静穆之地。
想想爹的身子裹了绫罗绸缎被钉在棺材里,又被埋入一丈多深的土中,花瓣儿这才觉
得跟他真的成了阴阳两隔。爹啥也不能念想,不能惦记阳间的事体,就连上面的坟头风吹日
晒、霜打雨淋也一概不知,每天每夜只能借助阳间的光阴,等着把肉身子烂朽成一副白骨,
渐渐地,棺材板也烂了,除了几块互不相连的骨头,地下啥也不再有,有的只是她念想里的
音容笑貌,有的只是唱过的一段段好听的秧歌腔。
花瓣儿一路想着,一路哽咽,等拐过南城门,踏上门前的那条小路,不知咋地,嗓子
眼儿突然撑得溜圆,放声哭嚎起来。
〃爹呀,不孝的闺女看你来咧〃
夜很静,哭声传出老远。
〃是……是瓣儿不?〃突然,有人问话。
花瓣儿陡地止住哭声,擦了一把泪眼,看到垂花碹门前站着一个人。
〃瓣儿,你穿的谁的衣裳?咋这会儿才回哩?〃是翠蛾的哭腔。
花瓣儿走到近前,看到翠蛾怀里抱着一只瓦罐,满脸是泪。
〃姨,俺借的别人的,这辰景咧你咋在这儿哩?〃花瓣儿哭着说。
〃等你哩,俺觉得你迟早也得回来。赶紧抓把纸灰吧,抓喽你爹走得平稳,从马上跌
不下来哩!〃
花瓣儿没听到翠蛾在白果树下和爹说的话,不晓得他们背地里的关系,不免纳闷她为
何收敛纸灰,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
翠蛾晓得她的心思,悲声说:〃瓣儿,抓吧,抓喽姨再告诉你俺和你爹的事体!〃
花瓣儿哭着伸手到罐里,本想抓一把又轻又软的纸灰,哪知攥在手里的却是一把土面
面。
〃这……这哪是灰哩?〃花瓣儿惊异地问。
〃这是灰下的土底子。俺求你大娘给俺留点纸灰,她死活不肯,还当着众人的面打咧
俺一个耳刮子。俺等他们走喽才把底子收咧收,俺想留下点你爹的东西哩!〃翠蛾哭了。
〃大娘咋……打你哩?〃花瓣儿不解地问。
〃你不晓得,你爹和俺……背地里好咧好几年咧!〃翠蛾说得语声很软。
〃你们……〃花瓣儿愣怔当场。
〃别一惊一乍的,俺在白果树下当着几千人的面都把这事体说咧!俺没啥不对的,
以前怕李锅沿把俺打死才没敢声张。你爹他这些年亏咧和俺相好,心里才顺当些,不然,早
憋胀得飞天不落地咧,纵是不死,活得也没滋没味的!〃
花瓣儿绝没想到爹和翠蛾还有这么档子事体,一时惊诧、疑惑得没了言语。
〃瓣儿,说句掏心的话,你爹活着的辰景,俺日日夜夜都把他装在腔子里哩。他临死
前说没想过娶俺,俺不生气,晓得他说的是实话,他骗俺,俺才生气哩。跟姨回草场胡同吧!
等三天喽你再给爹圆坟去!〃
〃姨,俺想见爹,现在就想去。〃
〃那还行?不烧香祭祖的,要倒霉的!〃
〃俺不怕,俺这就够倒霉咧,大不了是个死,死喽正好陪俺爹哩!〃
〃你是这么想,你爹不这么想,他愿意让你好好活哩!人就是这个样样,活着再相好
得不行,死喽也就断咧绝咧,瓣儿,再伤心也得挺住,别让他不放心!〃
翠蛾拉住花瓣儿的手。
翠蛾的手好凉,花瓣儿心里一软,犹豫半晌,听话地相跟着向东走去。翠蛾没直接顺
着小路往北拐,而是拉着她往南爬上了河堤。
4
河堤上,柳丝不摇不动,南岸一片苍茫。
翠蛾眯了眼睛细看,啥也看不到。
〃瓣儿,虽然咱啥也看不见,西边那个是你爹的,东边那个是胡师傅的,你爹愿意和
他做伴哩!你半天没露面,没有跟着出殡,就难为你大娘咧,她一肩上扛着一个幡,哭得没
咧好几回气气!〃翠蛾说得很轻,拉着花瓣儿的手却用了用力。
花瓣儿恨不得一眼把那两个招魂幡看个全实,没有顾上说话。
〃瓣儿,你说……你爹现在……想啥哩?〃翠蛾又说,语声里多了几分恍惚。
〃想……想俺……想你呗!〃花瓣儿说着,软软的身子偎过来,贴住翠蛾的肩膀。
〃不,他和你娘说话哩!他们多年不见咧,咱们才刚刚分开!〃翠蛾眼里跑出两滴凉泪。
〃三天圆坟咱一块儿去,爹也想跟你说话哩!〃花瓣儿心里一阵难过。
〃你大娘撂下毒话,不让俺靠前,说是……见一回……打一回哩!〃翠蛾有点说不下去。
〃这是干啥?咱俩单独去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翠蛾刚想应话,身形陡地一颤,那只抓着花瓣儿的手猛然松开。花瓣儿更是惊叫出声,
探胳膊重新摸到她的手攥死,拉拽着往堤下疯跑。
她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隔着悠悠流淌的护城河,隔着清水样样的月光,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像从远处飞来的
钢刺,攮扎进两人的耳朵底子里。翠蛾和花瓣儿都听得出来,那是有名的俚曲《撩门帘》。它
本是欢快、逗笑的,而今却响得哀婉凄绝,由于吹得没有一丝丝章法,让人毛骨悚然。
二人一路疯跑,耳朵底子里的唢呐声挥之不去。
花瓣儿的脑袋〃嗡嗡〃乱响,腔子里活像快要炸裂,跑着跑着,她突然发觉没有攥着
翠蛾的手,惊骇地回头望去,翠蛾跪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身形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姨〃
花瓣儿叫了一声往回跑。
翠蛾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瓦罐,趔趄着站起身来,哆嗦着说:〃瓣儿,咋……咋会有这哩?〃
花瓣儿扶住她的腰身,左右看看空旷无人的街筒子,镇住心神道:〃别怕,他就是鬼,
隔着河也过不来这么快,咱慢慢走回去!〃
花瓣儿搀着翠蛾沿着街筒子往草场胡同走,翠蛾边走边往后看,嘴里带着哭腔说:〃瓣
儿,你抱会儿瓦罐,俺……俺觉得你爹……在里面动哩!〃
花瓣儿一惊,忽又醒过劲来,接过瓦罐说:〃瓦罐动啥?是你的手抖哩!〃
拐过东大街,两人进了草场胡同,翠蛾的心稍稍稳当下来。
哪知,进了院门,她的身形又是一怔,两腿筛起糠来。
花瓣儿不晓得她又害怕啥,慌忙随着她的眼神望去。
屋门大敞着,里面黑咕隆咚。
〃瓣儿,你爹要真……真有魂儿,就……保佑……原……原封不动……〃翠蛾惊骇至
极,说话还带着牙碰牙的脆响。
〃你说啥?〃花瓣儿不晓得啥意思。
翠蛾仿佛没听见她的问话,愣怔住的身形突然蹿进屋里,手中的火镰闪跳几下火星,
绒纸燃着了光亮。花瓣儿也随她跑到门口,两人看到屋里被翻掘得到处是坑坑,那只小瓮横
倒着,金黄的棒子粒铺散开来,亮灿灿的像极了天上的繁星。
翠蛾蹿过去跪在地上,用手刨扒一个土坑,刨着刨着,突然放声恸哭起来。
〃姨,这是咋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