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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看到,年仅二十岁的导演那张大脸和颧骨周围由于波纹一般的皱纹而染上了蔷薇色,总是试探对方的那双眼睛,焦点扩散,茫然地看着人。这个青年人,对于他一直没跟我说他是龟井铭助家的后代这一点,似乎内心十分得意却又感到不怎么光明正大。从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读一张画像。妹妹,你回到峡谷之后,现在和父亲=神官一起住在社务所,那画像就在此刻也没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们出生的老家,神坛旁边那个薰黑了的箱子里,而且有格子挡着的彩绘在木板上的画像就是。大家一直称它为铭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对照一番。我发觉,事实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间偏高略显弯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铭助老兄的画像上也是一个特征。
〃是不是留到你这个年纪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时代还有,就从我们门口里边通向后面厨房的穿堂里有个神坛,旁边比它稍低有个往里凹进去的地方就供着铭助老兄,我们都称他为'幽暗中的神'。〃
〃这我知道,我们之间虽有年代之差,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峡谷和'在'衰落下来,没人翻盖房屋了。就铭助先生来说,特别是我们家,已经举办了维新前三年狱死的铭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铭助的忌辰也要点长明灯。说实在的,铭助的忌辰我们点长明灯,铭助先生是我们当地的土俗神,龟井铭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历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总是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我记得你们家栅栏门对面有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梳着顶心髻的男人画像,你总是看它看个没完,对铭助特别好奇。〃〃都说它太像我啦。〃
〃对,我承认啦。我们家本来是外来户人家,而且是个不正常的家,记事的时候那当然还是孩子的生活啦,家里只供铭助,也并没有怎么郑重其事地拜他。但是当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杀而上了报纸的时候,我因为处理无济于事的善后回到峡谷,左邻右舍的人们就给铭助点上长明灯,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这期间,附近的老太太们都来,我家的铭助成了她笃信的对象。〃
妹妹,我这样谈的时候,就感到这青年人对于你那远近闻名的自杀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导演在这种场合没有露怯,足见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节制呢,还是只为不把话题扯远呢?
铭助老兄具有风土世俗信仰对象的性格,那是因为龟井铭助把我们这片土地置于天皇家的权威之下了,然而这是没有来由的,青年人这么说了之后便作了逻辑上的展开。
〃那是。铭助和天皇家的太阳神末裔相反,正因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现了峡谷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后,附近的老太太们就向铭助祈祷。我以为,峡谷的人们给'幽暗中的神'铭助点长明灯,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为黑暗和邪恶的力量作祟,对于采取自杀这种行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绝望的女人,满足她一死了之的愿望,不要让她们半途而废。老太太还在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多方关照,这回是想给我以压力。她们想对于癌症这种自然秩序的混乱,与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为这也是对于从船上跳进大海的妹妹希望给以帮助的祈祷。铭助不就是接
受这类祈祷的神吗?〃
〃你方才说过小时候曾经看过那出戏,说是从前的两级小学高小班的学生演的,现在就是新制中学生啦,龟井铭助这出戏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台词的片段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那不是我孩子时代听来而记住的,是醉汉吟颂龟井铭助的名句和结合看戏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当作实际上从舞台上听来的。反正我记得这句台词:
人是三千年才开一次的优昙花
!给他穿上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戴鲜红太阳徽头盔的汉子就这么喊,有太阳徽的军扇刷地一下打开。这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
〃带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黄色加绿色的战阵披肩!〃
妹妹,导演是这么说的。他的天真烂漫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而且很高兴。学校的演艺会演出并没有礼堂,舞台也狭窄。演员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阳徽的战阵披肩,倒很够气派。
〃而且那个铭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两名家臣,所以,五个人一站,舞台就全满了。家臣的任务是当军乐队。伴着铭助的喊声,演奏大鼓和钲,还有两种笛子,这些家臣们演奏得挺热闹。那举止、动作、那神态,家臣随从等等,都跟传说的一样,好像铭助进藩镇首府时就是这个气势。军乐队热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声对抗一般,扮演铭助的带假胡须的孩子连喊三声:
人是三千年开一次的优昙花
!于是,跪在用讲台码起来的舞台前面待机的五六个黑衣人突然跳出袭击铭助等人。他们打开黑白斑点的一块大布,就像办丧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台上的铭助和家臣全蒙起来,往舞台角上拉,那大布蒙盖下滚动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全死了。那气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这时,我那孪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结果她痉挛起来了,邻近的女人们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说:那是戏,那是戏,把幕一拉开就全活了!这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对孪生兄妹发了烧,被带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觉得峡谷和'在'的人全愤怒了,也全都为此动起来。至少是后来我相信这一点,而且一直到现在。〃
〃但是那愤怒,我以为表面上是明白的,深层又是什么情况?愤怒指向写剧本的教师,但是……〃
〃学校演艺会的全部节目大概还没有演完,太阳还高高的时刻,那位教师就逃出了峡谷。实际情况是演戏的高小班学生挨了家长的打,于是就找个背荫的地方藏起来了。此刻已经不是家长在家痛斥儿子几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发展到峡谷和'在'的人们愤恨难平,一齐上了街,高声呐喊,对演艺会上发生的事表示极大愤慨的阶段。峡谷的分驻所警察无力收拾局面,他已经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联系八十年前起义的传说,看到眼前整个盆地成了一个愤怒的漩涡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阳虽然落了,但是峡谷和'在'的人依旧站在街上,前来支援的警察劝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给警察们听似地大喊:身穿带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愤怒。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地讨人嫌这个形容词的含义吧?它是包括和耻辱有关的所有意义在内的一句话。单凭这样粗野的叫喊就会明白,这愤怒表明对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绝对天皇制犯了不敬罪,从警察的角度来说是有权取缔的。
可是警察问那些大喊大叫的人们是谁家孩子演的戏时,他们却说扮上装了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谁都是这么暧昧地回答。再想问他们什么,他们又喊着'身穿菊花徽章战阵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别处去了。而且,尽管他们说,把铭助当戏演讨人嫌,可是他们却趁此机会不仅没有毁掉铭助的像,反而在这盛怒之夜对于带栅栏门木龛里的'幽暗中的神',大点长明灯,成了盛大的长明灯之夜。〃
〃我以为,既然如此,铭助的幽暗之力承载集体的愤怒,并且发展成为大规模的示威。由于孩子们的戏,过去一直深藏内心的感情得到刺激,终于发展成这样的游行也未可知。潜逃的教师是个什么人物不知道,不管他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我以为反正这汉子很好地掌握了戏剧的挑唆作用。〃
头一回谈话这一天,本来直接地走上咖啡馆旁边的大街就好了,可是那位尽管年轻但还像精于演剧的专家以其微妙的动作,令人难以反对,便在他的引导之下又回到仓库兼排练场,到了这里,只见两个男演员和一个女演员仍在这里等着,这回他们表演了头触在椅子上倒立,先把腿伸得笔直,然后缓缓地向两侧分开,平稳掌握得很好,似乎是表演和方才完全相反的形体动作给我看。妹妹,既然这样,我怎么能不同他们和解呢?这样,我就打开了同二十岁导演主持的小剧团之间的个人关系。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二)
妹妹,第二次谈话是在路上边训练边进行的。果然如我头一天所了解的那样,作为把形体训练当作演技指导中心的导演,他会想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者的肉体也需要锻炼。这也是我同他谈他计划中的戏一项回报吧。我穿上借用的训练衫和胶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