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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崔善刚嚼过的薄荷糖味,随着均匀的呼吸,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鼻孔。年轻男人倒出两片白色药丸,塞进他自己的嘴巴,稍稍喘了口气。
同时,他的右手,正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崔善醒来之前,仿佛看到了什么。
清澈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男人的眼睛。
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又回到空中监狱,刚睁开眼面对荒芜天空的时刻,而成功越狱逃脱的这些日子,不过是太渴望自由而产生的妄想和幻觉。
当她被路边的轻摩引擎声惊醒,那双眼睛却消失不见。
只看到寒冷的微微发蓝的天空,黑色骨骸般突兀的烂尾楼顶,还有一群划破天际线的灰色鸽子——崔善吃掉过其中的某个同伴。
怎么睡着了?就在这张木头长椅上,铺满阳光的广场公园,眼前一大片草坪,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太危险了!睡着后着凉倒无所谓,反正这一百二十天来,她已能在任何恶劣环境中生存,只怕被偷掉手机钱包,或被色狼乘机揩油。
上下检查一番,风衣纽扣系得很牢,围巾也没被解开,口袋里的东西还在——不对!是多了什么。
两把钥匙。
崔善的风衣口袋里头,多出两把完全陌生的钥匙。
其中,稍大些的钥匙柄上,贴着张小纸条,写着数字“3001”。
还有把钥匙略微小些,标记着“12”。
是谁趁她不小心睡着的片刻,把这串钥匙塞入口袋的?惊恐地向四周张望,只见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她把钥匙放到鼻子前,残留男人手心的汗味。
X——是你吗?
再度仰望天空,瞄准高架对面的某栋住宅楼,当她被关在空中花园,每天都能看到顶层的几扇窗户。
3001?
钥匙上的数字,不就是三十层一单元?偷窥者X所在的窗户吗?
崔善抱起剩下的半包鸭脖,离开市民广场公园。她踩碎满地落叶,从南北高架下的天桥过马路,绕过横躺着睡觉的老乞丐,差点打翻他收钱的小盆。
街边挂着住宅小区的牌子:两河花园。
读高中时受到容老师的影响,崔善的世界历史学得不错,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根据对面巴比伦塔的两河流域起的名字吗?
她找到七号楼,因为紧靠南北高架,受到噪音影响,是整个小区位置最差的。午后的电梯很空,楼宇广告上涂满脏话与女人QQ号,崔善揿下顶楼三十层的按钮。随着电梯逐渐高升,她开始想象X的脸。
三十层到了,只有一个单元,门上印着“3001”。
没按门铃,直接插入大钥匙。果然打开房门,眼前是条长走道,两边隔着简易墙板,紧闭好几扇小门。有楼梯通往二层,原来是复式的房子,楼下就有七个房间。厨房响着微波炉的转动声。不知哪里传出《甄嬛传》的对白。有个年轻女孩等在卫生间门口,穿着粉色睡裙黑着眼圈,冷得不断哆嗦,敲门问厕所用好了没有。她毫不介意崔善的出现,只当作某个新邻居。
这是一套群租房,也不是没住过这种房子,崔善看了看小钥匙上的“12”,踩上吱吱呀呀的狭窄楼梯。
二楼的最深处,看到门上的“12”,不晓得X在屋里吗?
小钥匙上的六枚齿牙,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锯子似的来回撕咬,几乎要磨出血来,直到隔壁传来刺耳的叫声,好像是对失业的小情侣在吵架。
终于,崔善将小钥匙塞入锁孔,门后安静得宛如坟墓,手指才微微用力,转动着打开门锁。
X的家。
十来个平方米,朝东的落地窗正对天空,一览无遗地俯瞰巴比伦塔。
当崔善转回头来,却看到了墙上的自己。
整堵墙,从天花板到地面,几乎贴满了一个女人的照片……
从五六岁小丫头的黑白照,到戴着红领巾的集体照,还有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她的爸爸是个英俊男子,妈妈亦曾是个美人,穿的衣服也很体面,而她同时继承了父母的容貌。崔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当她是个羞涩少女,穿着不知什么初中的校服。崔善久久凝视这张照片,手指触摸自己十四岁的脸颊,就像X在望远镜里想象她的皮肤温度。
她有过一个英文名字,大学英文课上起的,但很少有人记住,后来几乎没再用过——Odette。这行字母贴在X的床头,跟着三个中国字:奥黛特。
好奇地翻开纸条背面,还有一行汉字与洋文——
Odette=奥黛特=Одета=奥杰塔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墙上除了她的各种照片,比如跟高中班主任的合影、大学寝室的闺蜜私房照、办公室恋情里秘密传递的巧克力……还有雪片般的复印件或扫描件:高考成绩单、读书时获得过的奖状、在高级会所留下的报名资料、淘宝和京东上的交易记录、去医院检查的临时病历卡、早已删除但被别人保留的微博截图……
最近几张照片是手机自拍——她穿着臃肿的旅行服,背景是蓝天白云下的洱海,三座白塔修长地矗立在身后。还有两张是在丽江的酒吧,标注着拍摄时间:今年二月。
几张A4纸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竟是网上复制的星座密码——
6月22日——优点:浪漫、擅长表达情感、富想象力。缺点:天真、不切实际、喜欢操控一切。生日花:风铃草。诞生石:珍珠。当天出生的名人——1940年: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1949年:梅丽尔·斯特里普。1962年:周星驰。1964年:阿部宽。1964年:丹·布朗。1987年:李敏镐。
看到这些打印出来的文字,崔善忍不住会心一笑,大学时代追过她的男生,同样也在床头贴过这样的内容。
但在墙上最醒目的位置,红色记号笔写着一行大字——
每天吃三次药
难道,在X给她的面包和水里,藏着某种特殊的药?一如在注射器里混合的两种药剂会变成致命毒药?也许,这就是她每晚睡得很死,当他半夜潜入躺在身边,自己也无从察觉的缘故。
墙角还有几排歪歪扭扭的“正”字,仔细数了数居然是二十四个。
一百二十天。
没错的,地球上再不会有任何人比X更熟悉崔善了,这种了解程度甚至超过了她本人。
真的是这样吗?
崔善继续检查这个房间,柜子里没什么衣服,也没看到生活必需品,更别提电脑、手机、钱包、证件之类东西了,看来他是刚搬家。
但在窗台上压着个白皮信封,上面写着X的笔迹——
TO:奥杰塔
X留给她的信?
崔善过去的英文名Odette,根据X写在床头纸条上的逻辑,最终等于奥杰塔,也是《天鹅湖》女主角的名字。
打开信封的刹那,却没看到任何信纸,仅有一沓沓红色与绿色钞票——人民币一万块,加上三千美元,都是旧钞票。
她无声地把信封塞进风衣口袋。
其实,崔善很需要这些钱,一旦刷卡或ATM提现,就很容易暴露位置,只有使用现金才是最安全的。而林子粹留下来的五千元,这些天已快被她花光了。
有些事情,人永远无法理解,崔善也不需要知道答案——这个男人为何对她这么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X把钥匙塞到她的口袋里,他就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了。
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张大照片,写明五一中学的毕业照。仔细端详半晌,手指划过其中的每一张脸,却终究无法找到自己。
最后,崔善回到窗后,眺望对面烂尾楼的塔顶。
等一等,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她慌乱地拿起脖子上的望远镜,就像过去四个月来,X每天所做的那样——在椭圆形的狭窄视野中,最后一棵干枯的石榴下,躺着一具男性尸体。他扭曲着四肢,露出青灰色面孔,眼睛至死都没闭上,直勾勾地仰望天空。
林子粹死了。
显然,X并没有像对待崔善那样对待林子粹。
看到他恶形恶状的尸体,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表情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崔善本以为自己会哭,却连半滴眼泪都没有,只感到反胃,差点把中午的过桥米线都吐出来。
但是,空中花园里不止有林子粹的尸体,还有一个女人。
崔善几乎站在窗台上,用望远镜不停地调整距离,确信这并非幻觉。
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正在绝望地喊着救命。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雪白漂亮的面孔,宛如韩剧里的少妇。身上穿着BURBERRY的大衣,耳环与戒指都镶嵌着钻石,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她的头发散乱,额头擦破皮刚结疤,也许刚掉进去不久。
刹那间,崔善想起了这张脸——6月22日,凌晨五点,程丽君被杀现场的床头柜上。
第七章 怨妇聚会
梅兰已狂喊了两个钟头的救命。
她的手心里有张破纸条,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字迹——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背后是粗糙的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