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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这种关系。她美丽聪慧,还有个女弟子的身份,在床上,她也是他的女弟子,他手把手地调教她,给她启蒙,让她为己所用,她所懂得的,不外是他教她的那些。她是情妇、知音、红颜知己,最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这么体谅沉静。她还有一重功用,是担当他的心理医生,在他作为特务头子精神过度紧张的时候,还肯倾听他的胡言乱语。她对男女的了解这样少,给她点甜头,她就乖乖的,给她点任务,她就像孩子一样喜颠颠的,格外有被重视的快感,她最后的慈悲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紧要关头,她说的是“走吧”,仿佛他是她的,由她做主,她有放生的、派遣的资格,那一刹那,她是慈悲的、宽大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谅解的,但他不可能原谅她,他根本不是她的。她终于成了他的鬼之后,他也愿意到当初那张热闹过的双人床上去坐一坐,有人认为,那显示了他是爱她的,显示了李安比张爱玲慈悲之处,然而我想,那不过是他一刹那的感伤,感伤里掺杂着得意,一个美丽佳人,居然这样为他犯糊涂,为他丧命,他们的关系才算圆满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圆满,不外如此,中国传统文化的老娼妓们,享受的就是这样血腥的、浅尝辄止的感伤。易先生在床上的片刻停留,和胡兰成多年后写出那两本得意洋洋的书,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更喜欢鉴赏而不是投入,包括鉴赏和把玩自己的感伤,因为感伤是最后的完成,是传奇必须要有的余韵。
这都不算惊人的,最惊人的是最后一幕那个南郊废矿的黑水潭,镜头吊上去,他们五花大绑地跪在黑漆漆的深渊前,深渊里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水潭,这让《色,戒》成为一个惊悚片乃至恐怖片。那个黑水潭在预示他们的下场么?不,或许是指向人性中黑暗的、最无理性、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来历、什么时候就会发挥作用的那个黑水潭,那个不可测的深渊。李安分析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答案,只有把一切交给这个令我万分震惊的黑水潭。《色,戒》那种肮脏的、阴郁的、惨淡的气氛,在这里获得了圆满。
电影《色,戒》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很久以来的疑问(我借用的是《女文工团员的最后下落》里的句子),那就是张爱玲为什么突然枯萎了,不论是在文字的产量上,还是在文字的气质上,为什么她突然那样枯寒萧瑟?因为电影《色,戒》,我知道了。以前的张爱玲,似乎知道人生的真相,其实她不知道,她是装作知道,她还是个年轻人,她只有知道的潜质,她的知道是预设的,是戏剧化的,所以她的小说不论再冷峭绝望,骨子里还是热爱,文字那样丰润饱满,胡兰成以后、大时代之后,她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真相,所以,《秧歌》和《赤地之恋》都可以当做恐怖小说来读,废墟、失踪、屠宰、黄河边荒凉单调的广播女声、枣林里的人皮,她被她看到的和了解到的人生真相吓坏了,她只有像个证人保护计划里的证人一样,躲到远远的、荒凉的地方去,尽力不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了,也没人信,她被毁了,她再也丰润不起来了,她从此只剩下了“才”,再也没有了“华”。《色,戒》也是一样,《色,戒》有才无华,《色,戒》里有一个潜在的黑水潭。而之前的张爱玲,到底还是一个红粉,貌似颓废美丽,绝望地说着冷笑话,但还是红粉,心里若有所盼,黑夜的月亮在她看来,也犹如亮晶晶的凤凰胸脯,而后来的张爱玲,是一个黑水潭。
他爱万家灯火
李安
安妮·普鲁的原著辗转许多人家,零落成泥之前,终于花落李安手中,许多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如此这般,《断背山》便终身有靠,两个苦命的牛仔落到他手中,便不至于成了荒山野岭培育出的一对境遇性色情狂。——时至今日,李安已成了全世界情感电影的最终幻想与品牌保障。所以,有人列出一堆名著来,建议李安改编电影,甚至《红楼梦》也在其中。
只是,与李安电影一脉相承,《断背山》写的似是爱情,却与情若即若离,并非爱情电影。彻底的爱情电影通常睥睨众生,要有独立时代之外的自信,即便如《卡萨布兰卡》一般需要一个乱世背景,也不过是因为倾国倾城方能成全一段旷世之情。而李安电影中的人,从来都是社会的人、人际关系网中的人,无论如何也彻底不了、决绝不得,他电影中的主人公难得偷情一次,出门之前还要细细交代如何照顾幼儿。《断背山》亦是如此,恋情其实淡到如同风过无痕,通篇不过两个男人如何挣扎在艰难世事和人际旋涡中,心底的那点蚂蚁咬噬般的烦恼,在不由分说的生活的灼人烈日之下,甫一露头就已汽化,而这淡到没有痕迹的非常恋情,也不过为增加他们均衡自己与周遭世界关系的难度。即便抽离这段情,只细细描绘两个少年如何就成了中年,这电影一样成立。
世间万事都需要均衡,堂皇如奥斯卡也决绝不了,也需均衡掂量。《断背山》若只是爱情电影,就不会在美国社会造成巨大争议,并被赋予种种电影艺术以外的意义,更令保守人士频翻白眼,它若只是华丽空洞如《泰坦尼克号》,事情反倒好办。所以,即便它的夺奖呼声这样高,奥斯卡也需再三斟酌。彼得尚且三次不认主,奥斯卡既已几度辜负李安,就不在乎再多一次。
不论李安得奖与否,都能预想到他做何表情:那波澜不惊的、中年人的微笑,明澈的眼睛里,一丝失望的暗影也不会有。一次一次,他站在窗户面前,看万家灯火,体察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活的洪流在那一刹那,带着氤氲之声,扑面而来,与这亘古不变的万家灯火相比,奥斯卡即便灿若星河,也不过是一刹一瞬。
爱如死之坚强
《断背山》二零零五年
还没看到《断背山》的电影,更没看到安妮·普鲁的原著之时,只朝威尼斯电影节获选影片的简介里遥遥地瞄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是要死人的。异族恋、跨国恋、贫富恋、婚外恋、同性恋、人鬼恋、人兽恋,凡是难度太大、障碍太多的恋情,泰半是要死人的,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多么美好》、《不了情》、《爱情故事》、《蓝宇》、《金刚》一路死下来,“路啊路,飘满红罂粟”,当然《人鬼情未了》和《倩女幽魂》不能算——他们已经死了。
渐渐社会更趋富强文明,先是因土地水源成了仇家的后代不必殉情,后来致富路宽,梁祝齐奔小康,又兼八分钟约会面世,痴情男女已不必借助学堂扩大交际范围,贫富搭子也失去了变做蝴蝶的可能,再后来,猜过谁来赴晚餐之后,黑白配黄白配也渐渐平常,婚外恋更是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落在了如呀今的南泥湾,爱情电影想死人,难度日趋加大,生死恋这屡试不爽的催泪剂,可供生存的疆域越来越小,现在只剩下了人兽恋和同性恋,还可以死人,所以,金刚才从帝国大厦跌落,杰克便遇上车祸,不是编剧无能,而是因为,不论是电影里、还是现实中的同性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到让人平心静气地讨论是生还是死的时候,他爱上他,必死无疑。
不死,也好受不了,杰克和埃尼斯都还活着的时候,即便是在青山下,水长流,白云飘飘裸身游,也并不好过——他们头上悬着剑——还要回到人群中间去受折磨和自我折磨,犹如早期的信徒,一旦入我门来,从此福祸自招,身上从此便背上了带火的荆条。而大家特意到电影院去,似乎就是为看这两个男人如何受折磨的,正因为受足了折磨,而且是二十年的折磨,大家才心安理得地原谅了他们,才肯追认他们的感情是爱情,如果有一出同志电影,以快乐自在的同志为主角,那就该到观众起反感了——我们是合法的夫妻,尚且这样龃龉,凭什么你们这样障碍重重,还笑得出来?反了不成?
障碍重重、不被世俗所容的爱情,最终必须要接受惩戒,即便是受了二十年的折磨也罢,而惩戒的终极方式——在电影里,就是天人永隔。这惩戒也成全了他们,让他们不但“偷不如偷不着”,而且永远没了偷的可能,让痛苦的爱情永远停留在了光芒四射的一刻,连成为龃龉的生活现实的可能都没了——因为他们不配。对于违背了俗世铁律的人,惩戒就是升华——在电影里。
所以当身边的人,不论直人弯人,喜欢电影的人还是猎奇的人,声势浩大地殷殷询问着“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