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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送给那丫头!”他冷然的说。
“什么?”阿英聋子惊讶地问。“那丫头?”
“是的,那丫头,豆腐店的!”
“你自己不去,倒叫我送去?我不去!”
“你不去就丢在你这里,”华生说着走了。
阿英聋子呆了半天,望见他走远了,才把那信揣在自己的怀里,叹息着说:
“唉,年轻人真没办法,不晓得又闹什么了……没结婚也是这样,结了婚也是这样……只有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什么都忘了……”
她一路向街上走,一路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这一对年轻人,也真的太叫人喜欢呀,都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好看,那样的能干,并且都是好人……唉,好人呀好人……现在好人可做不得,不晓得他们得罪了什么人,两边都起了谣言了,就是一个和阿珊要好,一个和秋琴要好……天呀,他自己还睡在鼓里哪!……”
她没有理睬坐在店堂内的朱金章,一直走进菊香的卧室。
菊香躺在床上,醒着,眼睛非常红肿。
“天呀!”阿英聋子叫着说,“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怎么,又哭过了,唉,年轻人真没办法……”随后她抽出信来,低低的说:“现在该笑了,该欢喜了,毛丫头!……真把我烦死了,忸忸怩怩的……”
菊香突然坐起身,开开了信:
豆腐店丫头,你才是干的好勾当!你才是狼心狗肺!我其实恨你已久已极,从此绝交,欢迎之至!且看你报复!
菊香气得变了脸色,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用力把那条子撕成了粉碎。
“这……这……”阿英聋子惊骇得发着抖,“你们玩什么把戏呀?”
菊香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叫着说,“爸!……你来!”
她父亲立刻进来了。
“我听你主意了,无论和谁订婚……”
“真的吗?……好孩子,……”她父亲满脸笑容的说。“那末,就是……阿珊怎么样呢?”
菊香低下了头。
“你终于自己清醒了,好孩子……这原是你一生的福啊……不瞒你说,人家的……订婚戒指早就送来了:……单等你答应一个‘是’字呢!……”
他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金戒指,交给了菊香。
菊香没仔细看,便把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举起来给阿英聋子看。
随后她倒在床上,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这……”阿英聋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接着伸伸舌头,做着哭脸,两腿发着抖,缓慢地退出了菊香的房子。
走出店门口,她叫着说:
“完了,完了!……天呀!……”
一五
傅家桥又忙碌起来。一则是阿如老板和朱金章正式给他们的儿女订婚了,村里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纷纷议论不休,一传十,十传百,立刻成为闲谈的好资料;二则是这时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过,正是立冬节边,格外地迟熟的晚稻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每天天才发亮,农人们已经吃过早饭,赶到田头去,随后便陆续地把潮谷一担一担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晒场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们预备好了茶饭,便去筛簸那夹杂在潮谷中间的稻草和批谷,接着又忙碌地把谷子摊开在蔑簟上晒着。孩子们送茶送饭,赶鸡犬管谷子,也都没有一些闲空。
这在穷苦农人们是一个极其辛苦的时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谷粒,是他们将近半年来的心血的结晶,收获之后,把大部分当田租送交给东家,自己也留下一些吃的,度过半饥半饱的日子。
今年虽然一样忙碌,却是更可怕的沉郁。田野上只听见一片低低的绝望的叹息声,只看见农人们忧愁的摇着头。以前是,谷粒已经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茎还在暗地里长着,镰刀割下去,发出清脆的嗖嗖的响声;现在却是干瘪瘪的,又韧又老,但听见诉苦似的唏咕唏咕叫着。以前是,一把把的满结着谷粒的稻秆击着连枷,发出嘭嘭的结实的响声,被击落的谷粒像雨点似的沙沙地洒下了稻桶里;现在却只听见嘶哑的喃喃地响着,而且三次四次重复地敲击着,很少各粒到稻桶里。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农人们皱着眉头,望着那满结着秕谷的稻秆,不息地叹息着。
但在许多农人中,却有三个人没发出叹息声。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葛生哥和华生。
阿曼叔近来愈加瘦了,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灰白的头发已经秃了顶。不知怎的,他那长着稀疏的黄胡须的下巴,这几天里常常自己抖颤了起来。每天当这毛病发作时,他总是用力咬着那脱完了牙齿的下唇,咽着气,于是那抖颤才渐渐地停止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不久,它又会发作,仿佛那下巴已经脱离他的身躯,独立起来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着冷战。
他已经活上六十几岁,可以说也够长寿了。倘若阿方活着,他是决不会留恋,决不会这样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过几次病,心里都很和平,觉得虽然穷,有着阿方那样的儿子,又谨慎又勤苦,万事都可放心了,况且底下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福气也不坏。
“死了也好,”他说,“迟早要死的。”
但现在,自从阿方死后,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发起抖来。媳妇是个女人家,孙子还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后怎样过日子呢?……
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孙子大起来。
“返老还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说,不息地工作着。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来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轻工也继续得不久就疲乏了下来,一身筋骨好像并不是他的,怎样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弯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负着几百斤东西。每次当他向田里捡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秆,他总是楞着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后慢慢挺起身子,靠着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举起稻秆,向连枷上击着。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声叫着。
他倒不叹息今年年成坏,收获少;相反的,他觉得这一粒粒的无论是谷粒或秕子,都像珍珠的宝贵,甚至那些干瘪的枯萎了的稻秆,在他也像稀世的宝物一般,只是用手轻轻捻着,抚摸着。
这并不像是田野上的谷粒和稻秆,这像是他的儿子阿方。他在这里看到了他的微笑,听见了他的亲切的语声,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闻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气息……
“他在这里……在这里……”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语着,心中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安慰,忘记了工作。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像失了知觉似的,连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摇晃着身子,机械地举着一把稻秆在连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这种神情和感觉,只有隔着一条田塍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最能了解。葛生哥自从大病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康健,也正是勉强挣扎着在那里打稻。而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影子也不时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着。
但葛生哥向来不肯长吁短叹的,他总是有苦往肚里吞。而同时,他又常常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运注定了的……”
于是他便像什么都忘记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举起稻秆向连枷上敲了下去。
华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说闲话,只是弯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秆,整齐地摆在田上,有时觉察出阿哥离开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秆太远了,便走过去帮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该歇歇了,”他说着没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经走到原处割稻去,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阿哥是劝不转来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愤怒和痛苦占据着,没有一刻安静。
菊香那丫头,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订婚了,而且是自愿的,大家传说,所以叫做文明订婚。乡长傅青山是媒人,这又是体面极了—;—;
哼!……
华生简直不愿意想到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太卑鄙可耻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脑子总是被这些事情紧缠着:一会儿菊香,一会儿阿珊,一会儿阿如老板,一会儿乡长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温觉元,阿品哥……
“有一天……”华生紧咬着牙齿说,把一切愤怒全迸发在镰刀上,一气就割倒了长长的一排稻秆。
随后他看看割下的稻秆积得多了,便走过去帮着葛生哥打了一会稻;待稻桶里满了谷子,他又把它装在箩里,挑到屋前去,交给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还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说。“你们辛辛苦苦割下来做什么呀!让它烂在田里还好些!这种秕子,连鸡也不要吃的!”
华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