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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由他决定取舍。一般他所要查找的资料,与他所说出的书籍出处竟然无大出入。对此他说:“我现在好像‘反刍’,把吃过的东西再咀嚼一遍,也增加不了什么材料。所以后面几卷分量不大,每本都写得简短,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行了。”
进入80年代,冯友兰终于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他身体欠佳,却坚持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一书,他说此书“不依傍别人,只写我自己”。
年过九十之后,冯友兰仍坚持每天9点钟起开始工作,由于行动不便,他坚持上午不喝水,避免上厕所。生命的最后一两年,冯更是频繁地来往于家与医院之间。1990年初,病床上的冯友兰低声对宗璞说:“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殁,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1990年7月,冯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终于完成,同年11月,在他95周岁生日到来之前几日,魂归道山。
冯友兰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时,预料到不能及时出版,他在序中说:“在写八十一章的时候,我确是照我所见的写的。并且对朋友们说: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王夫之在深山中著书达数百卷,几百年后才得以出版)。”
《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因书中论述新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思想,尤其是第七章“毛泽东和中国现代革命”,与当时的主流意见有一定出入,致使未能收入《新编》在内地出版。1992年,香港中华书局将其易名为“中国现代哲学史”,在香港出版。广东人民出版社和三联书店于1999年、2009年相继出版了这部书。
【传道】
20世纪30年代的清华园中,有两位教授可以不用讲稿就把课讲得引人入胜,一位是哲学系的冯友兰,另一个就是经济系的陈岱孙。冯讲课极为生动,通俗易懂,他不进行逻辑分析,而是讲一些哲学史上的故事,学生有时根本不用记笔记,听得高兴的同时,也了悟了他的意思。
清华学生对冯友兰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口吃,往往一句话在黑板上已经写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冯念墨索里尼,必“摸索摸索摸索”许久。冯在清华开“古代哲人的人生修养方法”课,首次听讲者达四五百人,第二周减到百余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有四五人听讲,因为他的口才不堪卒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而”字,要“而”一分多钟,在学生中传为笑谈。
许渊冲回忆说,他在联大听过冯友兰的演讲,冯说话虽然结巴,思想却非常流畅,犹如十月怀胎受尽折磨,一朝分娩却生出了掌上明珠一样。
杨振宁说:“冯先生把他的口吃转化成一个有用的演讲办法。”因为冯口吃,所以每当口吃的时候,他都停顿一下,这样一停顿反倒给听众一个思考他接下来讲什么的机会。也因为口吃,他讲话简要而精辟。这也是很多学生喜爱听冯友兰讲座的原因。
西南联大学生汪子嵩回忆,西南联大哲学系的老师各有特点:“汤用彤矮矮胖胖,一头极短的银发,是佛学专家;冯友兰留着一头浓黑的长发、大胡子,长袍马褂,手上总拿着一个书包,包书的是一块印有太极八卦的蓝布,一副道家装扮;冯文潜瘦瘦小小,留着长到后脑的灰发,很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当三人走在一起时,学生就戏称他们是一僧、一道、一尼。”
鹿桥(60年代在台湾发表小说《未央歌》,反映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学生生活)读联大二年级时,有一段时间感到生命空虚,了无意义,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某日,他忽然想到去拜访冯友兰,请教人生的真谛。经过冯的劝导,鹿桥改变了消极厌世的人生观,从此积极努力,发愤读书,后来成为美术史专家。
冯友兰在联大开设伦理学课程,讲课的内容主要依据他的著作《新世训》。因为联大没有能容纳全校所有大一学生的大课堂,只能在一片松树环抱的空地上讲课。他开口就说:“当年孔、孔、孔子杏坛讲学,我们今天在、在这松林里授课……”似乎有以孔子自况的意思。
抗战时期,冯友兰曾站在炸弹坑里上课。宗璞在《漫记西南联大和冯友兰先生》文中感慨地写道:“并不是没有别的教室,而是炸弹坑激励着教与学,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上昭日月。”
【言论】
1923年,冯友兰在老师杜威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人生理想值比较研究》(又名“天人损益论”),并顺利通过答辩,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在文中,冯将哲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损道,第二类是益道,第三类是中道。冯的说法与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说异曲同工,区别在于,梁以印度文化作为人类的最后归宿,冯的最后指向则是儒家文化。
冯友兰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在于前者求好,后者求真。”
冯友兰曾经比较他和金岳霖的异同说:“我们两个人互有短长,他的长处是能把简单的事情说得很复杂,我的长处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说得很简单。”
京师大学堂虽改授新学,但传统观念仍认为它是“太学”。因此,20世纪40年代冯友兰一再主张,北大(原京师大学堂)不论在哪里上课,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一定要在国子监举行。冯友兰还谈道:“北京大学校史应该从汉朝的太学算起,因为我看见,西方的有名的大学都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北京大学只有几十年的历史,这和中国的文明古国似乎很不相称。”
冯友兰认为,辛亥革命实际上是“绅权和官权的斗争”,“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中,官和绅本来是一样的人。知识分子经过科举做了官,在他做官的地方他是官,回到他原籍他就是绅。……我现在觉得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动力,是绅权打倒官权,就是地主阶级不当权派打倒地主阶级当权派”。
冯友兰认为,所谓民主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实现民主的办法就是选举,“什么东西都不能压倒个人的人权,只有一个东西可以压倒,那就是‘多数’”,“如果没有真正的选举,那就并没有民主”。
访问苏联归来后,冯友兰得出结论:封建社会“贵贵”,资本主义社会“尊富”,社会主义“尚贤”。
冯友兰曾给洋人讲《庄子》。一天,他走进一个叫恒石安的外国人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西方人总想找个你们可以停下来作最后结论性发言的地方。然而,天下没有最后结论,天下也没有停顿。《易经》第六十四卦,也即最后一卦是,未济,“尚未完成!”
抗战期间,冯友兰每到重庆,蒋介石必请其赴宴,每次吃饭,总有二十多人。席间,蒋介石总是问一些地方官员:“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如果答好,他就不再问了;如果答有问题,他就追问是什么问题,一旦回答不合其意,他就发怒,甚至当面训斥。几次后,冯总结出一条规律:善于做官的人,总是说好。他联想到,中国封建社会的皇帝,也不能说不聪明,但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办糟,就是因为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说真话,即所谓“瞒上不瞒下”,等到他发现被瞒了,事情已经糟到极点,无可挽回了。
1957年1月8日,冯友兰发表《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一文,文章发表后,陈伯达对此文进行批判,并提出了许多问题。冯诉苦说,陈的“思想相当混乱,叫人不知道他所问的究竟是什么”。
冯友兰认为,学界对《论语》中的“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一语的解释并不正确。冯的老家河南一带红白事的礼数很复杂,所以除了“礼生”,还有一种人,是专门“侍候客的”,对这些礼数很是熟悉。冯认为,这种人就是“小人儒”,因为他们懂得那些礼,所以是“儒”,但身份却是仆役。他认为这才是此语的确切解释。
冯友兰曾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在表面看起来,似乎很不注重哲学,但在骨子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极重视哲学的。走遍世界,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有他所提倡及禁止的哲学。在这一点我们可见现在的人是如何感觉到哲学的力量,每一种政治社会制度,都需要一种理论上的根据,必须有了理论上的根据,那一种政治社会组织,才能‘名正言顺’……世界上有许多的国家,都立一种哲学,以为道统,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