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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范宏大匆匆忙忙从彬江赶来的时候,范伯打发了两男两女。
跟自家儿子在一起,范伯是用不着别人服侍的,也不能让他们服侍。
范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书记、市长,这是一个众人垂涎的职务,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职务。对这个职务,父亲范正义却不看好:“甭看你现在前呼后拥,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宏大,走路的时候别只顾着前看,要时刻留心你的后面。”
现在,范宏大就被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
这一刀捅得有点狠。
范宏大是下午五点才听到风声的,之前,他打电话给弟弟范志大,让他把黄金龙和腾龙云两位地产商约到汤沟湾,顺便把国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们谈。在打完电话不久,国土局长钱焕土突然来到他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范市长,出事了,审计局那边……”
“什么事?大惊小怪。”范宏大不满地瞥了一眼钱焕土,让他坐下慢慢说。钱焕土哪敢坐,站在范宏大边上,一只手不停地擦汗,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什么。
范宏大再次瞪了钱焕土一眼,对这个部下,他总是恨多爱少,关键是钱焕土太沉不住气。沉不住气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于把风险放在了那儿。这两年,范宏大没少替钱焕土捏汗,所以还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钱焕土这人优点也不少,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
仕途上摸爬滚打几十年,范宏大如今也算小有成就,成就的取得,一大半就来自于忠诚,是他对别人的忠诚。忠诚是衡量一个干部最好的标准,尽管这个标准不能提桌面上,但每一个为官者,在腹里为部下打分时,这条占得比重最大。范宏大也是如此,他宁肯部下无才或是少才,但绝不容许部下无德。
钱焕土这个人,德还说得过去。
“审计局怎么了?”他起身,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轻步走过去,将虚掩的门锁实在了,转身望住钱焕土。
钱焕土头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让自己镇定,可偏是镇定不了。
“范市长,刚刚得到消息,审计局那个姓谢的审计师不见了,他们说,他们说……”
“不见了?!”范宏大一惊,旋即又放缓口气说,“审计师不见了找我反映什么,应该去找公安局。”
“市长,这事复杂啊。”钱焕土差点要哭,这个姓谢的审计师可不简单,这人要是出了纰漏,钱焕土的官可就当到头了。
“范市长——”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我老钱,审计师失踪跟你这个国土局长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不操这些闲心?”
钱焕土困惑地闪着两只眼,他认为审计师失踪对他这个国土局长很重要,对副市长范宏大,也绝不是件好事。所以急着赶来,就是怕姓谢的会被别人利用,范宏大应该紧急想办法。谁知……
“范市长,我……”
“好了老钱,你先回去吧,我很忙。”范宏大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说话的态度也有点生硬。
钱焕土很委屈,他带着种种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几眼范宏大,确信范宏大对姓谢的审计师没有兴趣时,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还在嘀咕,今天的范市长到底怎么了,是自己没表达清楚还是……
钱焕土刚走,范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瘫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从后背冒起,直冲脑壳。
谢华锋,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他脑子里同时冒出另一张面孔:郑春雷!
范宏大几乎没在彬江多耽搁一分钟,第一时间,他就将电话打给父亲范正义,范正义听完他的话,沉吟许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来吧。”
3
“家”这个字眼,在范宏大心里是很重的。
这些年,范宏大不论走到哪儿,官当到啥位置,“家”这个字,他没丢。
不能丢。
家让他踏实,让他疲惫而饱经风霜的身心在接近虚脱时总能获得喘息,旅途上跋涉久了,回家歇一歇,补充点能量,范宏大又能坚强地上路了。
家是他的加油站,更是他的避难所。范宏大这一生,虽然光彩照人,闪耀夺目,但他觉得,这一生太曲折,太坎坷,实在不那么容易。尤其现在,尤其集大权于一身后,累就是直截了当的了。不累你当官做什么,不累你能当好这个官?这是父亲常教导他的一句话,也是告他的一句话。这话像魔咒,范宏大这辈子,怕是走不出“累”这个字了。
“累啊——”往汤沟湾赶的路上,范宏大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脑子里不断闪现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风暴,审计令,这是两剂猛药。作为一市之长,他太清楚这两剂猛药的威力。他记得父亲曾经提醒过他:“宏儿,龙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块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两只脚,可就再也迈不动了。”
现在,范宏大就觉得两只脚有种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办法让脚步轻快起来啊——
一进门,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里熟悉的一切,范宏大的眼泪刷就下来了。怪得很,每次看见父亲,看见将军楼,范宏大的双眼总要发软、发湿。他哽咽着嗓子:“爸,又出事了。”
范正义躺在太师椅上没动,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其实他是不用养神的,这辈子,范正义最多的就是这个“神”。别人总在言累,他不,他从不累,他精神得很,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他干了一辈子,把个小渔村干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华的“小特区”,把一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家撑得如此完美,把两个枯瘦如柴多病多灾的孩子带到羽翼丰满、大鹏展翅的境界,他还是不累,还是有劲。
劲大得很呢。
“回来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旧闭着眼说。
“爸,出事了。”范宏大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跟前说。
他又不说话了,看上去他睡着了,睡得很安详、踏实。范宏大像是被他这副样子给吓住了,立在边上,惶惶的,不知该不该继续把心里急着的事情说出来。
半天,范正义打出一声鼾,这鼾是个信号,也是他们父子间的一种默契,他在告诉范宏大,你傻站着干吗?给我按摩啊。
范宏大挪步过去,伸出手,为范义按摩肩部。范正义的肩不好,年轻时天天打鱼,风吹的,天气稍有变化,两肩就隐隐作痛。
范宏大的手长得很别致,按说他一米八的个子,就该有一双粗大结实刚劲有力的手,可他的手实在是太小巧了,怎么看也不像一双男人的手,倒像女儿家绣花弹琴的手。范正义喜欢让大儿子为他按摩,一是范宏大对按摩有天赋,他从没读过医书,却能准确地拿捏到你的穴位,轻重缓急掌握得尤其到位。范正义以前请过一个专业按摩师,在彬江很有名气,按了几次,觉得还是不如儿子范宏大。相比儿子这双手,按摩师那手就显得机械、粗糙,而且在肩上游走得相当生硬。范宏大就不,这双手只要到你肩上,就不再是手,而是一首欢快的乐符,或者一只灵巧的小鹿。是的,小鹿。范正义心中是有一只小鹿的,年轻、俊美、生气盎然、活蹦乱跳。范正义曾经把所有能想的赞美词都送给了她,但这只小鹿逃走了,给他心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充的缺,范正义贪恋儿子这双手,不能不说跟这只小鹿有关。
当然,你绝不能小看这双手,不能因为它带有女人气质就说这双手缺乏力量,这是双能做大文章的手,更是双能在复杂困境中拨开迷雾迎来彩虹的手。
这双手现在在范正义肩上游走,忽儿狂风暴雨,忽儿轻歌曼舞。似刚,却柔;似柔,又刚。范正义闭上眼睛,陶醉地享受起来。想想,儿子已有一年没给他按摩肩了,这一年儿子被各种事务纠缠着、困扰着,也被各种风暴吹打着。他太忙、太累了,这累,当然是心累。
儿子啊——
范正义在心里这么唤了一声。这一声唤,差点就落下泪来。
强有强的优势,更有强的弱势。儿子打他娘带来时就好强,好强了半辈,这份强怎么也不像他那命短的爹,倒是跟他范正义像了个绝。自己不也是强了一辈子吗?
范正义忽然生出伤感,在这个多事的七月的夜晚,在将军楼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已经七十岁的范正义忽然想到人生的悲伤之处,这是很少有的,范正义的一生可以说跟悲伤无缘,他心硬着哩。这是那头母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范正义一边恓惶,一边享受着,不管怎么样,儿子手上的功夫没减,折腾了他半辈子的肩只要交到儿子手上,快感立马就有了,舒服,舒服啊——
他努力忘却掉那些不该想起的事,还有那个不该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