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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许翻脸的!夫人斡旋道: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爿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戥子方才缓和下来。
梳好头,收拾起东西,戥子回到原先的座位。三姐姐忽又想起什么,从随身携来的幢篮里取出一盘糕与一盘粽子,放在供桌上,说,童子开蒙,外婆家必送糕和粽子,她自可充当两个学子的外家,所以特地备了带来。夫人说:糕和粽子是求“高中”的口彩,如今我们拜的是绣师傅,与中不中无干系,既然带来了,索陛一起吃了它清静!众人也都赞成,给灯奴留下一份,分吃起来。一时上,米香满屋,盖过香烛的气味。一边吃着,蕙兰不由生出疑惑来:咱们行事是否太轻狂,会不会亵渎了嫘祖?夫人说:要我看,那些祭孔的人才是亵渎,如此琐碎,且虚伪,供这供那,最后还不是都吃进肚里?又先逮来活鱼公鸡,再去放生,终究死的多活的少;如今我们只择要紧与端正的作规矩,将那些累赘俗套都免去,才是诚心一片!于是放心地吃糕和粽子,吃罢,重新收拾了,洗过手,角楼上已传来更声。城里城外寂静一片,夜的森然进到院落,再进到屋里,就有一股肃穆升起,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噤声屏气,将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拜吧,夫人立起身说道。那四个人也都立起来。两个学生并排走到供桌前,屈膝跪地,向嫘祖像叩下三叩。起身,转向蕙兰,屈膝跪地叩下三叩。蕙兰红了脸,但并不退让,而是从容受之,颔首回了一个礼。两人还要拜夫人,则被止住:大可不必!二人只得遵命,回到座上。夫人说:童子开蒙,要跟先生读几句书,再由先生把手写一篇红仿,这规矩很好,不妨学来;咱们是习绣,因此二人各绣一点活,让师傅看了,倘过得去眼,才可算入师门。说毕一人分一块绫子,又各自挑了线,蕙兰燃上一炷新香,两人埋头绣起来。一炷香燃尽,二人的绣活完成大概,可见出轮廓。戥子绣的是一片枇杷叶,乖女是花,花瓣未及绣,只绣了蕊,看起来是寒梅。戥子在蕙兰跟前看了三年半,绣得很真,叶面的釉绿都出来了;乖女是自家学的,针迹要木一些,可是到底要长几岁,就有用意,那花蕊纤长纤长,好比女儿的心思。蕙兰看过,点了头,更楼上敲了三响,拜师礼毕。走出东屋,看不见月亮,院子地上却一片光。
自此,乖女住进张家,就在东屋里辟出一角,安一张铺。免得每日早晚穿街过巷,骇着世人。也怕骇着灯奴,所以日里从不出来,也不上桌吃饭。只等天黑人静,有时到院子里坐一坐,也戴着面罩。蕙兰就也坐出来,与她说一时话。蕙兰问她,“乖女”两个字虽然不难听,可总是乳名,难道就这么叫到底?她笑道:家中父母哥哥从小这么叫,反正她最幼,又爱娇,等嫁入夫家自然就从夫家姓,以娘家姓代名,有了儿女,便是谁谁谁的娘,谁曾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只怕“乖女”这二字真就要叫到底了!听她说话,倒十分爽朗,并不因命运多舛而变得性情乖戾,蕙兰不由生出敬重来。正说到此,西屋窗里传出灯奴的声音,不知是没睡着还是又醒来,问道:娘是在与哪个说话?蕙兰回答:是婊婊!灯奴不歇气地问:哪里来的孃孃?天上掉下来的!蕙兰说,两个大人都笑起来。灯奴又问:这孃孃我认得不认得?乖女接口道:她认得灯奴,灯奴不认得她!灯奴说:我偏要认一认她!说罢就听见衣被窸窣的声音,晓得这小子是要下床出屋,乖女赶紧起身进了东屋。灯奴出来,月亮地里,只有母亲一人,身边空着一把竹椅子。孃孃呢?灯奴问。飞了!母亲答道。
日复一日,灯奴习惯与孃孃隔着门隔着窗说话。孃孃的声音他听熟了,空关已久的东屋有了动静,家中的寂寥渐渐驱散,这动静他也听熟了。这年灯奴十岁,读了不少书。有一日,他读着书,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抬头对母亲说:咱们家奇不奇?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叔公,又有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孃孃!蕙兰想一想,也笑了。
戥子不能像乖女那样,住进张家,还是照过去的惯例,抽空往这边跑,不过越跑越勤。申府里多知道戥子是往这边来,学不学的不清楚,却也不深究。老太太已过六旬,到底精神衰减了,管不得这么多。大太太本不是个管人的性子,二太太呢,据戥子说,二太太一心在绣画,又有极新极好的出品。其余的奶奶姑娘,也都是日以继夜地赶绣,如今家中一应用度全凭绣活。虽是这样,仆佣一个不少,还有新进的,或是朋友处不要了荐来,或是仆佣杂役老家投奔来。所以,人多活少,有她无她一个样。戥子来到后,先捋袖扎腰将院里院外灶上灶下收拾一遍,是习惯使然,也有用力气抵束惰的意思。李大有了小毛,忙自家还忙不过来,范小养家的担子又重一成,到这边就来得稀了,除担水送柴这两项一直包着,其余就是戥子的活了。做完杂务,戥子就进东屋,与乖女姐一同习绣。
东屋里早架起三张花绷,一张大的是蕙兰,两张小的各归乖女与戥子。乖女绣的是一幅帐屏,玲珑石旁的虞美人;戥子绣的是桌围,各种禽鸟。乖女用的时间与心思都多,渐渐赶上戥子;戥子呢,生性里有一种天真,时不时会流露在针迹,就生出风趣俏皮。比如鸡雏的回眸,燕子剪尾巴,鸳鸯喙对喙。两人的针线都要高出一般女红,细密与匀整不在话下,要紧的是有慧心,懂得物的妙处,于是就能够活灵活现。蕙兰看在眼里,面上并不露什么,怕两个会浮躁;更是因为,她心知天香园绣的深浅,不要说这两个,即便是她蕙兰,至此亦不过是在外表——那丝的花色变幻,针的衔接转折,都是可视可见,最容易眩人耳目,哗众取宠。而内里的本,本是什么呢?蕙兰都不十分明了,惟有婶婶希昭才触及得到吧!那不止是对针线和对物有知觉,还是与天地相通,采自然大块灵秀精神。婶婶希昭针下的山水人物,是照了世间而来,却又何止是照了来,分明是与山水人物共生共息又共灭。蕙兰连十分之一二都及不到,又遑论传授给他人。她惟有用心去教,成不成凭她们造化,不定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再有个希昭凌空出世。
戥子有时会问,绣成之后当署什么落款?蕙兰说:就以娘家姓为首。戥子姓倪,就署“倪媛绣”,乖女姓罗,署“罗媛绣”。戥子又问,能否也冠 “天香园”三字?蕙兰便被问住。窥见乖女面罩上的一双眼睛也正看她,晓得也是乖女的心思。停了停说:天香园绣哪里是一朝一夕成就的,来日方长!戥子还要追问,被乖女姐的眼睛阻住,这一个是听得懂的。
戥子如今大半时间在张家,院子里进来出去,灯奴只作不看见。戥子追着赶着问他作什么不理睬,他就是不搭腔。蕙兰说:他是害臊,自小在跟前,什么端底都瞒不过,所以故作清高,连我都爱理不理的!这倒也是,灯奴现在只与一个人好,就是他的孃孃。上学前,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走了!下学到家,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回来了!有时候,纠缠着要进东屋看孃孃,这边坚执不让,几番来回,无奈何只得作罢。一日早起,灯奴对母亲说:梦里看见孃孃了!跑到院里,东屋门窗照例紧闭,扫兴而回,只得吃早饭上学去,可是却看见,包书的青布皮上,一夜间生出一朵小豆瓣花。后来,慢慢的,灯奴不再吵着要见孃孃。东屋里有说笑声,听不真说笑什么,但知道是孃孃在说笑。他要在院子里胡闹,与母亲对嘴,那窗户里声气悄然,也知道婊婊听着呢,不自觉就收敛起来。夜晚,月亮地里,有颀长的身影划过去,一定是孃孃在看他,不知怎么便睡熟了。为了孃孃,灯奴专去找过仰凰。他与仰凰不如小时候那么亲密,虽然每七天还是在敬一堂上主日课,主日课现今掺杂许多大人,是仰凰新收取的教民。二年前,老赵随徐光启回京师去了,由徐家一名未出阁的女眷主持敬一堂。徐家的姑奶在敬一堂里,孩子们便不敢闹着玩了,老老实实地念诗、听讲、唱“哈利路亚”。那日去找仰凰,是趁徐家姑奶不在,堂里无人。灯奴走人敬一堂,堂里的地板木头变老了,又踩实了,好像镀一层铜,黄亮黄亮;墙是新刷的,依然雪白;那一幅圣母圣子像也是有年头,颜色愈加深,圣母圣子的脸就从很黑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推到跟前,看起来有一股忧愁。灯奴心跳着,从圣像底下走过,进到偏厦,仰凰的睡房。
仰凰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