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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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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瞪一眼:还不快走!

又过了两日,是外婆七十岁生辰,蕙兰带灯奴过去拜寿。夫人早备下礼,一封上好人参,两匹福字团花缎,再有一坛糯米白酒,暗藏“财”“福~久”的吉意。即便在中等人家,这一份礼亦过得去了,何况是孤寡。蕙兰接绣活这二年来,不自觉里,家中优渥许多,渐有积蓄,方才备得下这份礼。话说回去,倘不是有一份礼,婆媳二人对祝寿这等热闹事就都不会有兴致。蕙兰久已不去外婆家,见那园子凋敝许多,广庭以南几乎全废。本是以八卦图为构架,如今去了一半。就像是要将那一半补回来似的,余下的这一半格外堆砌,奇石屹立,楼阁新修葺,花事也繁荣,又逢外婆大寿,舅舅们在水上搭了戏台。宴席就摆在广庭,张了无数盏灯,将河水都映红。蕙兰坐在人堆里,隔老远看见戥子的三姐。因是老太太的吉日,就也穿几点红,插了钗环,看起来不很像,但身姿行态还是那晚上的利落简洁,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才敢将妹妹接过来养育。也不知是被什么心事催的,蕙兰走过去,叫她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听见蕙兰叫她并不觉有意外,浅浅一笑,说:灯奴这般高了,读什么书?灯奴对这位姐姐也生出敬畏似的,不敢像对戥子那般无理,老实回答道:刚读完《三字经》。蕙兰张张嘴,又收住,倒是三姐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蕙兰摇头说并没有,三姐姐就说:姑娘陪老太太说话,那边又叫我呢!蕙兰脱口说声:等等!三姐姐站住脚,望着蕙兰,蕙兰嗫嚅着问:那一个妹妹好吗?三姐姐的眼睛在蕙兰脸上停留一时,说: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

这一晚,外婆不让走,蕙兰带灯奴住了一宿。第二天晨起回家,走过无数回廊、厅堂、夹道,不知有多少丫鬟仆【文】役迎面过来,又屈身让【人】在一边,由她牵了灯【书】奴过去。蕙兰不敢【屋】回眸,就觉着那都是三姐姐,等她走过,抬起眼睛望着她背后。终于走出彭邸,出街门,上一乘小轿,方才舒出一口气。轿夫一溜小跑,经过九间楼,放灯奴下去上学;再又一溜跑,就到新路巷张家门前。推门进院,婆婆便从厅堂台阶上迎下来,满脸喜色。原来昨日夜里,李大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红蛋已经送到,尖起的一篮,坐在堂屋案上。夫人说:外人看多有不般配,其实却是好姻缘!一旦说出“姻缘”二字,夫人便觉不妥。又看蕙兰神色有异,凄楚淡泊,心里一沉,自责说错了话,触及媳妇痛楚,连带出自己的伤感,便也黯然起来。蕙兰全看在眼里,晓得婆婆多心,待要再作欢欣,反变得欲盖弥彰,让婆婆更不忍。这婆媳二人之间,终是搁着一桩极伤心的事,略不留意,便碰上了。

这一日,两人都是罩在辛酸里,案上那一篮红蛋,好似专用来衬托她们的不幸,眼光都不敢在上面流连。本是要与蕙兰商议送李大礼的事,也按下不提。直等到灯奴下学回家,瞅见红蛋,吵着要吃,又吵着要范小抱小伢儿来看,就这么,李大生产的事才又提起来。夫人说,要送一对银锁,蕙兰就说,她早已备下了。畏兀儿曾送给灯奴一副银手镯,灯奴大了,不肯戴,就送李大范小的新生儿。还有几套单衣棉衣,一并裹上,够礼了。说着话,两人心里就都松快些。吃罢饭,灯奴被打发写字去,夫人要回房,蕙兰却叫一声:妈,留步,媳妇有话说!夫人看她一眼,返回来重又坐下,问:什么样的事?

蕙兰晓得婆婆又生误会,不觉一笑,免去周旋,直接将那一晚戥子姐姐造访的事说出来。眼见得夫人的脸色和悦下来,然后又变得凝重,说道:媳妇是为这事不安吗?蕙兰说:妈当是什么事?夫人道:当是去无极宫做师姑的事了!婆媳都笑了,笑罢后,夫人正色说:天香园绣是家传,不好泄漏,我们外姓人本是不好说三道四。蕙兰说:媳妇也是万般为难,才与妈来商量,妈要不肯说什么,就无人再可说话了。夫人说:莫着急,我还未说完,其实,天香园绣,学是学不来的,所以漏也漏不去,如你希昭婶婶这般人物,钟灵毓秀,多少年才得一个,亦是天工,终成绝传;但倘若能悉心授教,再加克勤习艺,大约还可有末技存留,仅这等末技,让人谋个立足之地也尽够了;要说,咱们这个穷途末路的家,就是第一受惠的了!蕙兰说:要论受惠,申府上才是第一,如今,大小用度都仗了女眷们的绣品开支,否则,真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夫人说:也难为你们,锦衣玉食的,结果也都撑持起来了!蕙兰说:撑持不撑持的,一多半是个门面,不像那个妹妹,可是安身立命,生存大计!说到此,蕙兰又愁上心头:那么说,到底是教还是不教?夫人说:其实也并不算破天荒的事,你不已经教了戥子?蕙兰一惊:我可没说教她! 夫人笑起来:放心,我也不说!蕙兰更急了:谁说我教她了,戥子说过吗?夫人收起笑,复正色道:无论说不说,都是授艺,师是师,徒是徒,再是暗中,亦要有个规矩,好比童子开蒙,要拜孑L子,烧香祭祖。蕙兰不禁羞怯道:不过是个闺中针黹,拜谁去?夫人说:拜嫘祖啊!嫘祖?蕙兰一怔。是啊,嫘祖!夫人眼睛亮着,西陵氏之女,黄帝正妃,养蚕治丝就是由她而来,有了丝才有之后的纺、织、染、浆,衣被天下,继而千针万线,锦上添花!蕙兰肃穆道:就拜她!夫人点头:也称得是认祖归宗。

40 拾孤

由夫人选了日子,将原先张陞住的东屋收拾出来。迎门设置供桌,嫘祖像是夫人借淑女图上作画样,描摹出来。夫人学过几笔书画,虽然用少废多,但跟了张老爷看字看画,到底有积蕴,所以行笔用墨不出大法——描的是一幅立像,玉面长身,头上的插戴去了,换成缨络,衣褶简略些,显出素朴庄严。烦请乔老爷裱糊了衬底,张在壁上。底下摆一对红蜡烛,一具香炉,焚的是蕙兰陪嫁过来的龙涎香。祭品是绣件,最精致的香囊、手帕、一座小四幅屏。还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放一只大蜘蛛,前一夜捉了来,早,晨已结成一张网,是夫人从北地老家乞巧节上借来的一则习俗。下午时,戥子先来,一起洒扫庭除。等天黑下来,四邻毕静,巷内门上响了两响,三姐姐带着乖女到了。那乖女不像上一回畏缩避人,尽往黑影地里藏,而是挺直腰背,见人则微微一颔首。齐鼻梁处系了脸罩,遮住伤处,露出一双眼睛,是会笑的。这样,两个学生都到齐了。

此时,灯奴已打发到床上睡了,主客师徒进到东屋。屋里已掌起灯烛,红彤彤的,如洞房一般。供桌两边各排三把座椅,往日是老爷待客的,此时从厅堂移到这里,多少生出一些庄严的气派。夫人坐左首,让蕙兰相对坐右首,蕙兰不肯坐,夫人说:论年龄辈分,自然无人与我比,但今日是拜师会,师同父母,所以你又为长,大可平起平坐。其余人也都推蕙兰,蕙兰只得坐了。三姐姐坐夫人下首,因那两个都是妹妹,便可称长辈。蕙兰这边,坐戥子和乖女。既是拜师会,就不以年龄为序,而是凭入门的迟早,戥子先学,便是师姐,理应排前。坐定后,相互看着,忽都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太张狂,又太矫情了。先是蕙兰笑一下,戥子也笑了,三姐姐要骂她,却掌不住自己笑起来。最后,夫人笑道:我看最好笑的是戥子,这么大的个头,还扎着两个角,牛犊似的!众人看了戥子,又是一阵笑。

夫人又说:戥子已过十五,该梳头了,或者三姐姐先替她梳了头,咱们再行拜师礼,也郑重些,要不,就像小孩子耍似的。这时,蕙兰也想起曾经说过,等及笄了再教她的话。三姐姐说:本来是该娘替闺女梳头的,可怜这丫头缺爹少娘,姐姐我养她一时,养不得一世,还是要靠师傅!套一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还是请姑娘替她梳吧!戥子早已端张凳子,坐在当地。眼巴巴地瞅着,蕙兰不得已,站起身,解了戥子的双鬏。三姐姐立即递上来梳头匣子,原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先打散头发,篦通梳拢,挽起来在顶上盘一个扁髻,插上蕙兰自己的一柄牛角簪,别紧了,又将刘海剪齐,梳下几缕鬓发,再贴一朵绒花,顿时变得俊俏了。众人都说:这么好的头,出阁都够了!听到“出阁”两个字,戥子即刻变脸,要与人急的样子。三姐姐呵斥说:今天什么日子,不许翻脸的!夫人斡旋道: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爿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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