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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一颗一颗地数着。蕙兰忽觉着无比安心,进屋换了衣服,也坐出来一同说话。邻家院子里传来些柴烟蒸气,热腾腾的,显出这边的寂寥。好在有灯奴一声递一声地叫唤娘和奶奶,多少生出几分喧闹。夫人问蕙兰向婶婶索来什么图画,蕙兰就拿了展开给婆婆看。月亮升起来,星星也差不多出齐了,就好像有满天的灯,照得清清楚楚。灯奴凑过来喊了声:光头大和尚!夫人则指了象车底下一个童子,说:这个很像灯奴! 灯奴又指一个披发沙弥说:这是范小!婆母俩仔细看,果然有些神似,就笑了。灯奴受大人们怂恿,越发起劲,再指另一个捧经的童子,说:这是迎儿!听到“迎儿”的名字,婆媳二人不由都一愣怔。灯奴正在兴头,一味地指认下去。那是学里的同伴阿二,这是街上拉车的老王。婆婆先说身上很乏,起身进屋去歇息,蕙兰卷起粉本,也将灯奴扯进屋睡了。
夜里,蕙兰起来与灯奴接尿。月到中天,屋里屋外一片明,院子里恍惚有个人影,以为是晃了眼。不放心,再定睛看,却真有个人,是夫人,坐在月下。蕙兰一惊,觉醒了,赶紧披衣推门,喊了声“妈”。夫人回过头,眼眶里有光,原来是泪。蕙兰走近身边,偎着夫人坐下,两人都无话。多少件伤心事,此时都在静夜里浮起,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坐了一时,蕙兰说:回屋睡吧!夫人嘴里答应,却不动身子。又坐一时,夫人仰头说:你看那月亮大的,都看见嫦娥了。蕙兰也仰头望月,真是明镜一般。夫人又说:那嫦娥孤身一人,可怜得很!蕙兰说:不还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吗?夫人说:倒也是。蕙兰看看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鬓上的白发丝丝可见。眼里的泪干了,变得枯槁,止不住心惊。夫人秉性强,凡事不向人求,其实是内耗,最终将心血一点点耗尽。蕙兰又向夫人膝边紧了紧,夫人看蕙兰一眼,说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张陛没福分。蕙兰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个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么的,凭空添累赘罢了!蕙兰纳闷怎么说这话,随即有疑团生起,难道那天大嫂说的话被夫人听进耳里?蕙兰是个直性子,一着急,便说出口:妈,你千万莫听那些嚼舌头的话!夫人将蕙兰的嘴掩住,说:怎么是嚼舌头!蕙兰挣着说:我是决不理会一丝半点的!夫人扳起蕙兰的脸,望着她道:第一眼看见,我就在心里说,这丫头我要定了!所以一意孤行,结果是害了你!蕙兰说:是妈将我接来,才不至在阁中养老。夫人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养老在阁中?只怕门槛都要踏破。蕙兰说:那些年,家中事多不景气,都将我忘了,是妈想着我!夫人说:妈是个要强的人,总是信事在人为,不知道人命强不过天命,你和张陛没缘分!可是我和妈有缘分!蕙兰的泪流下来:我和妈前世一定是母女,所以修得今生长相厮守。夫人的眼睛又亮了,这回的泪直流下来:难得我们婆媳如此投契,可实在太苦了你!蕙兰忽从竹椅上站起,回身进屋,夫人正猜是去做什么,人已经又回到院里,手里握一把头发,是方才一瞬间铰下的。夫人几乎跳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做烈女吗?蕙兰说:我不稀罕烈女还是贞女,我只是要让妈知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庵里做姑子!
这一晚的情景后来谁都不提起,因是有无限的伤心,还有放心。自此,婆媳间再不说那样肝胆相照的话,倒是常有戏谑。有一回,夫人正经问道:蕙兰本是要去哪座庵子里做师姑的呢?蕙兰也正经答道:我婶婶杭城娘家巷口的那一个,名叫无极宫。夫人便“哦”一声,恍然有悟的样子。接下来,“无极宫”且成了婆媳俩的口头禅,谁要是说狠话赌咒,不是说天罚,而是说:去无极宫!图快活也是说到无极宫!旁边听的人不明白,大眼瞪着小眼,惟有这两人会心,相视一笑。铰下来的那一段头发,黑黝黝的发亮,足有二尺长,搭在花绷上的线架,也是不能驻目,驻目就会伤心。戥子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有一日问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铰?又问铰下来是做什么用?蕙兰头也不抬地说:拿走吧!戥子真的拿走了。蕙兰抬头看一看,架上的发绺不见了,心里有些空,怅惘一阵,又过去了。
新图样展开在面前,覆上绢子,婶婶希昭的笔迹便从一片湖白中显现出来。依着它一笔一笔地描,炭色在白绢上有一种鲜丽,正应了墨有五色的说法。蕙兰边描边思忖,究竟用哪一色的线,才可有墨迹的沉着与润泽,经久而不败。这一幅佛画,全在线描。人和物的形态表情,以单线勾勒,最适宜接针绣,一针到底,一色到底,以清晰明快取胜。既安静,又不至呆滞;既活泼,又不至于太喧闹。
蕙兰足描了三日,略作些删节,规整四角四边。待要选色,却又迟疑不决,反复度量。先在黑灰中盘旋许久,就觉烟气太重,抑郁得很;再到青绿蓝中,辟开合起,来回相配,总是浮丽;取来五色合并,取其深浓厚密,却只是杂芜缭乱。在踌躇中又度过三日,就是下不了针,忍不住心烦气躁。夫人便让灯奴不要惹她,由她自去无极宫!灯奴并不解无极宫是何样地方,只知道是常人不可及处,便远着母亲。李大和范小来送柴送水,见她脸红筋涨,亦不敢多嘴问什么。李大已身怀六甲,走路行动,范小便左右护卫。看他们两口子穿行院中,夫人与蕙兰都有一时出神,相视一眼又赶紧避开。多少事是不能想的,一旦要想,情何以堪!于是各自回屋闭门歇了。
这时候,戥子来了,径直进了蕙兰屋里,手里握着一绺丝,举到蕙兰脸面前:姑娘看!蕙兰看那黑亮亮的一握,不知为何种线与丝,问是什么?戥子说:问姑娘自己呀!戥子在这里厮混久了,渐渐没得规矩,蕙兰正要骂她胡搅,突然止住。她心跳着,接过那丝,轻盈盈,又沉甸甸,凉凉又暖暖,分明是个物件,却又连着骨血!她认出,是自己的头发。那日一气之下铰断,又让戥子拿走的。可当时仅是一绺,如今却千丝万缕。戥子得意道:看这头发极好,就当丝来辟,练手艺呢!辟着辟着就想,姑娘何不当作线,绣它一幅!蕙兰将发丝挂上线架,一松手,散开来,活的一般!可不是活生生的,受自父母,养自父母,亲得不能再亲。蕙兰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硬是忍回去,强笑着说了半句:戥子你——接着才又说道:叫人拿你怎么办!
39 拜嫘祖
屏息穿上针,那发丝几近无色无形,眼睛都捉它不住,千般万般的小心,穿过绢子。刹那间,蕙兰的心静下来,气息也匀了,可说是天配地配。湖白的绢面,好似风吹来一丝皱,走出一行针迹。就是它了!这一日,蕙兰就没出门,戥子也没出门,一个绣,一个看,不知觉中,日头从东到西。那大罗汉的眉眼轮廓渐渐显出来,慈悲中带着俏皮,好像在与世人说:没什么打紧的!湖白上的黑勾勒,如同青石上的镌刻,肃然中且透出娟秀,就是出自闺阁里的手和心。蕙兰吁出一口气,直了直腰,说:再不怕你变颜色了!这才看见天色,又看见戥子,不觉一惊:怎么还不回去,我娘要找了!戥子说:不怕她!蕙兰说:知道你有胆子,当今世上还怕哪一个!戥子“嘻”一笑,说:姑娘怎么谢我?蕙兰白她一眼:谢什么?戥子说:辟发呀!蕙兰说:谢你个毛栗子!说着就屈起手指,指节在戥子头上敲一下, “梆”的一声。戥子趁势拉住蕙兰的手:教我学绣!蕙兰抽手却抽不动,斥骂道:不能给一点好脸,忒忘形了!戥子松开手,将脸一仰:我这就去向老太太和奶奶交待,姑娘一直在教我,我已学成大半!蕙兰再想不到这丫头如此作怪,竟然会讹诈,恨声道:好心待你,不想倒成了把柄,用来要挟,告去吧,当我怕你!戥子说:好,我告诉过奶奶、老太太,至多挨几句骂,姑娘就可光明正大教我。蕙兰道:想得美,替你配个杂役嫁了才干净!戥子的脸腾一下红上来,吵着说:把天香园绣的名号收回去才干净!蕙兰不曾想到戥子会说出这一节。先是气急,而后又笑起来,笑自己那么没身份,和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拌嘴,决计不再理她,站起来,将绣活罩上,收工了。不料戥子上前将架上的发丝一把撸走:不给你了!蕙兰这才真急了,晓得遇上缠不清的,回转身重新坐下: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戥子退后一步,直跪下来:姑娘教我!
蕙兰默了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戥子就是不起来,身子往下一坐,坐在后脚跟上,决心赖到底。斟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