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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步,仰着脸说:无论有没有干系,我反正是不嫁人!要我说,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嫁人的人,生下孩子任他们受苦受罪,嫁人就是造孽!说着,满眶的泪直接泻下来。蕙兰晓得戥子是从自己身世得出的一知半解,觉出她的可怜,又联想到灯奴。于是,颓然坐回椅上,待要拿针,天色却昏沉沉,看不清丝路了。
静了静,蕙兰说:任你嫁人还是不嫁,我总不能留你在这边了!戥子急了,说:姑娘还是不信,我就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说话间,一步跃到跟前,抄起剪子。蕙兰一激灵,将剪子与戥子的手一并握住,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和你说,不单是嫁不嫁人的事!不料想,戥子竟然跪下了,扶着蕙兰的膝头,说:我知道你们怕天香园绣外传,凭戥子这样没爹娘教养的粗人,哪里学得来一丝半点天香园绣,单就是喜欢针线,一拈针线,就好像回了家,心里很亲很亲!蕙兰握着戥子的手,晓得这手的聪敏和灵巧。戥子见蕙兰不言声,以为是意有所动,又向前膝行两步,扒着蕙兰的身子说:姑娘去向大太太要我来,大太太最疼姑娘,准定给!我会做米饭、蒸馒头、挑水、洗衣、侍候夫人、照应灯奴,从此不必让李大范小上门,腌臜院子里的地!蕙兰本还心软着,听到此不禁又来气了,将戥子推开,斥道:李大范小怎么得罪你了,说人家腌躜!戥子还要辩解,蕙兰却不听了,站起身说:你不要逼我!兀自走出门,将戥子一个人留在地上。最后还是灯奴踅进来,将她拉起的。
38 辟发
腊月底近新年。蒲团终于完工,就等阿暆来取。来的却不是阿暆,而是畏兀儿。那畏兀儿乍一见有些吓人,深目隆鼻,虎背熊腰,还以为是仰凰先生那地方的人种。开口却是汉话,且出声极柔和。灯奴先是在膝下仰望他,转眼识破他不可畏,等他随蕙兰进院,竟对了后背撩起一脚。那畏兀儿退缩道:别,别!一边伸手将灯奴撩起的腿一握,正握在脚踝处,铁钳一般。灯奴眼看要倒地,畏兀儿腰一弯,手一送,脚又落地站住了。灯奴收敛起来,却再不肯离开畏兀儿,紧随身后,亦步亦趋。蕙兰引畏兀儿在厅堂落座,由夫人照应着,自去房内取了那八个蒲团。畏兀儿点出银子,比上回又多了有一半。蕙兰说:师父,多了!畏兀儿说:不多,庙里的主家说了,如此人工本是天价,就当作借块福田种种!夫人见畏兀儿面目勇壮,貌似鲁夫,又做着杂役的差事,未曾料到说话有理有节,态度和平,很觉不凡。起身敬了茶,畏兀儿一惊,站起来要接,将茶盅打翻,夫人与蕙兰都被他的窘态逗笑。银货两讫,夫人又留畏兀儿说会话,说话间问起亲家叔叔怎么不来。要师父自己亲自上门。畏兀儿说,阿暆又去常州,走之前有交代,所以就直接过来,实在很贸然。夫人赶紧摆手,意思是过谦了。蕙兰说:阿暆叔真是个大忙人,一时养狗,一时喂马,一时耶稣会,一时又东林书院!畏兀儿一笑:与你叔叔就是在馆驿结识的。夫人道:这就是男人,五湖四海交朋友,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犹如井底之蛙。畏兀儿说:不还有一句话,叫作“人在家中坐,便知天下事”!夫人笑道:那是要修炼过的,如你们佛道中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觉悟才可到得的心境。畏兀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极是,不论仙俗,其实都是心境比地境大。话说到此,都有些像参禅了,畏兀儿便起身告辞,捧了东西出门。门外有一架马拉车,罩着素色帘。放好东西,畏兀儿自己上了驭座,好歹哄灯奴松手,许诺下回专来带他,一紧缰绳,再一松手,走了。
畏兀儿走后,婆媳二人难免议论一番,说阿璇结交多是奇人,道统之外,另有一路。蕙兰就告诉道,阿暆叔出生之时,天有日再旦。夫人说:天有异相,既兆福又兆祸。蕙兰说:追根究底,我家祖辈父辈都是这一路的,玩心大!读书也罢,做官也罢,最终都归一个“玩”字,阿暆苣叔也出不了这个格。夫人却说:玩和玩又有不同,一般玩不过是怡情悦性,倘玩得凶了,就有大不韪!蕙兰笑笑,不很信的样子。夫人正色道:亲家叔叔总是往常州去,就叫人不安得很,你公公在世时,陈老爷乔老爷常来聚谈,说到东林,就觉出是个是非之地,虽然坐而论道,可言辞锋利,招摇得很,自会有人不快,指责结党;朝中最忌“结党”二字,明是中伤之辞,却也无从辩诬;那时候是如此,这几年闭门守户,听不到什么,但想来内里还在躁动,不定是越演越烈,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亲家叔叔还是要小心!夫人的话,其实也正是蕙兰所担心,虽然不能像夫人那么明白,多少有些懵懂,因朝廷之远,远在天边,非是身边人可涉足。可是,却另有不祥的预感,近来时常笼罩心头,那就是,她娘家,似乎走在了下坡道上,不是出自哪一个人哪一桩事,而是怎么说?是一种命。因此,无可阻止。蕙兰心中戚然,嘴里只敷衍道:阿暆叔听谁的啊!转身做她的针线去了。
绣佛的活计交付了,蕙兰腾出手接着绣《昼锦堂记》。一是为练针,二是为——说不定呢,哪一天有人沽了去。戥子隔三岔五地来,蕙兰知道是背着人偷跑的,因阻不了她,索性睁眼闭眼,作不知道。起头,还只在屋外面,扫院子,挑水,带灯奴玩。渐渐地,就潜进来拿针递线。于是,又回到原先的样子。一个在花绷上绣,一个在花绷边缝,辟丝的活又落到她手中。就这么着,戥子大着胆子,挨着蕙兰看她绣。蕙兰见她看得专注,有意气她:这上头的字你认得吗?戥子老实说:不认得。蕙兰说:不认得还看!戥子说:我不是当字看,是当物件看。蕙兰这就有些奇怪,问:什么物件?戥子被问住,傻笑一下,说:针线的物件。蕙兰回头看她一眼,觉着她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停一时转回头,说:看也白看,我不会教你。戥子不说话,还站着,蕙兰随她去。
过罢年,灯奴就满六岁,婆媳二人商议送去塾学,受些管束。钱家塾学,彭、申二户的子弟历来都在那里开蒙读书,夫人和蕙兰却都有顾虑。那塾学中多是世家和大户,纨绔风日益盛肆,小孩子难免受濡染。市中亦有商贾办学,又是殷实人家簇拥,最易学得攀财比富的毛病。这事本来请教阿暆最好,可阿璇只是不露面。最后,夫人作主,送灯奴去九间楼,徐家塾学里开蒙。徐家学堂与其他无异,只是每七日多开一门,入敬一堂听讲新经。夫人以为地方上既已允许建堂所,就是正道,所传必是有用之学。九间楼离家近便,徐家门风又谨严质朴,况且束惰也要比通常低廉。说话间便行动起来,夫人托请乔陈二位,前往九问楼拜见先生,隔日就将灯奴送去了。从此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中又要格外多出灯奴人塾这一份用度。如今,家里生计惟有凭蕙兰的绣活,先莫论绣活的千针万线,也不是说有就有。自畏兀儿分先后取去十六个蒲团,就再没有新的活计。时间如流水,一日日过去,婆媳二人能省即省,已苛减到不能再苛减。灯节时,灯奴要一盏兔子灯牵在手里,都是范小看不过掏钱给买的。蕙兰也思忖过去伯祖母那边讨要几件活计,可再想那些帐屏帷幕、裙衫衣带大凡婚庆喜宴的用物,色和款总是鲜艳明亮,自己的身份也会让人觉得不吉祥,所以就打消念头,只能坐等。莫说上海县即便松江府,龙华寺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庙,香火旺盛,又有皇上颁赐的经函和题额,方才能够设置华丽。小庵小庙哪有这个余裕,只怕和尚都要自做自吃。虽然目下还有积存,衣食自然是有的,却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居安思危,终是愁人。
这年闰三月,二十四日一夜骤雨,河塘皆溢,稻麦全烂根。夫人说:陆家浜那一家又可囤积居奇,财源滚滚来。这是张陛一家走后,婆婆头一回提起,且带着戏谑,蕙兰就晓得那个坎,夫人已经迈过,不以为意了。不禁佩服婆婆心气高强,真是不下一个男人。果不出所料,清明过后,米价疾涨。夫人又与蕙兰玩笑道:将院里花草刨了,种粮食吧!蕙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天香园里都种甘薯了!婆媳二人一并笑起来。想来天无绝人之路,索性放下不计,照常过日子。
端午这一天,依然浸米泡豆,裹粽子,熏艾叶,调雄黄。正忙着,门拍响了,站着畏兀儿,牵马穿一身短打,裤脚扎起,打着绑腿,是践约带灯奴骑马。灯奴却还没放学,这才知道小子开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