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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里,头一个与戥子相熟的人是灯奴。立夏那一日,戥子下午来,送给灯奴一个大鸭蛋,套着五色丝线网,底下垂一束缨子,挂在脖颈上,沉甸甸的。端午,又缝一串香包,每个颜色款式都不重样,是用针线匣里的碎绫子缝的,鸡心形、粽子形、锁形、锥形,又用雄黄替灯奴画了脸,门神秦叔宝的样子。天长了,向晚的时分也是明亮的,临到走时,灯奴坠着戥子的手,要跟她一同去。戥子便牵着他,在街上转一遭,再送回来。九间楼边上在起庙,西洋庙,小主仆二人多是从那里经过。九间楼的管账老赵是认识的,因为常往天香园的九亩地看甘薯去,还到申府上送东西。有时也会遇见洋和尚仰凰先生,灯奴已经不记得,小时曾经逗过他玩,却也不怕他,冲他一声声喊:老毛猴!俗话说:家贫养娇子,这孩子多少是缺管教,性子有些野。戥子喝止不住他,撒开手就走。灯奴这才怕了,扑上来死命拽住,于是,两人又和好了。
灯奴最喜欢看船,有载货的,有载人的,有迎亲的,有送葬的,响器顺着水流,喧腾起来又沉寂下去,船老大摇着橹,吱嘎吱嘎响。尤其在暮色里,老远的都听得见。有一回,船上人还扔给他们一条活鱼,戥子拾了根草绳穿过鳃系着,由灯奴提回家去。起初家里不让走远,后来见戥子很可靠,就略放手些,由他们去。这一日,两人出门,过桥,穿弄,到县署前街,有一个耍猴的北方人正拉场子,灯奴自然不肯走,那小猴穿一件红坎肩,打钹铙,吹喇叭,拿大顶,翻跟斗,又去箱子里摸出顶官帽戴上,两臂背在身后头走官步。因是在县署门前,就分外的好笑。趁着热闹,小猴环场一周,趴地磕头,拱手作揖,意思是要钱,到底有几个扔了铜子,灯奴没有钱,扔了一个土坷垃,再要扔,被戥子的眼神制止了。
耍猴人收了场子,兀自背起箱子向西去,小猴也不系链子,跟着一并走,真像爷孙俩。灯奴扯着戥子的手尾随走过几条街,戥子不让跟了,再是昼长,也已经垂暮,天色沉下来,就要回家。走了几步,忽然站住,戥子木呆片刻,陡地一返身,拉了灯奴的手跑起来。转过街角,经过一座石板桥,沿河跑一段,进一条窄巷,巷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扇柴门,虚掩着。戥子松开灯奴的手,扑开门,门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树,树下满地的枣,灯奴俯下身就拾起来。戥子站在院子当地,迎面两间屋窗破门毁,一间披屋,原先大约是灶间,如今灶已坍成一堆土。戥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灯奴拾够了落枣,起身看她,又动手拉她。一弯腰,抱住灯奴哭了。灯奴搂住戥子的颈,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骇怕和难过,咧嘴嚎起来,嘴里满是嚼碎的枣。两人抱着哭着,好一会儿,天东边出来一弯淡淡的上弦月,戥子擦擦灯奴的眼泪,灯奴也擦擦戥子的,手牵手走出院子。那边的家真着急了,从来没出去过这么久的。李大专跑去九间楼工地,砌庙的劳力都收工了,洋庙已经上梁,立在薄暗中。待李大走人巷子,戥子已经将灯奴送回来,两人正在门口分手。刚要开口骂戥子,却见戥子脸上似乎有泪痕,神情与往日不同。灯奴也像是哭过了,周身上下查一遍,没什么不对,只是兜里装满了枣子,大而且红,却有些瘦干了。
蕙兰看戥子手巧,有意教她辟丝。先让她立一边看,看过几日再上手试。因是单色,必要细分,才可从一种黑里化出许多层,不至于呆板枯索。所以,一根丝非辟成十六,甚至三十二,犹如蛛丝。头一辟,就要辟得极匀,如此,再二辟四,四辟八,略有一毫厘的偏倚,便无法辟下去。这里边的道理,蕙兰不说,戥子也不问,只是一个做,一个看。眼见得一缕丝披成一披,雾似的,呵一口气就要散得无影无踪。戥子闭住气地看,晚上睡觉前,自己取一根棉线学着辟。辟过棉线,再取一段丝线辟。半月后,姑娘让她上手时,就已经有几分样子了。又练了半月,蕙兰便将辟丝的活交给戥子,自己全心在绣。如此紧赶慢赶,到年根才赶得成那八张蒲团。蒲团上的罗汉有和凤凰说话,有临渊观鱼,有受童子莲花,有乘法轮云游。每一种都各配石、松、竹、篱、芭蕉、松鸡、灵芝、祥云、流水,无色而缤纷。夫人看了,笑道:恨不得就要念佛吃斋了。李大说:虽不是吃斋人,也算是积功德,老爷怎么会不好起来?夫人脸上不由开朗几分。
老天帮忙,这一年恰逢干黄梅,只下二三场雨,立刻收燥了。否则,濡湿的天气里万不可动绣活的。一是丝色要变;二是缎面会伸缩;三是手上的汗气难免玷污,还会有气味。往年,一旦人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计,无论绣到如何紧要关头,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一年中,亦只有这十数日可歇得针。今年却不必,收进去的活又摆出来,一刻也不误。至于作田的人耽虑,干黄梅多是预兆有灾变,此时也顾不得了。蕙兰这边,一日接一日,不间断地赶绣件,几乎足不出户。九间楼下的洋庙建成了,取名“敬一堂”。每七天一回,仰凰先生开堂讲经,叫作“礼拜”。李大、戥子、灯奴,都去看过,说是堂里供的女菩萨,怀里坐一个小孩,是母子。母亲叫马利亚,小孩叫耶稣。夫人问为什么不是父亲与儿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吗?回答是那小孩名义上的父亲是个木匠,其实呢,是上帝,在天上,并没有人形,就好比盘古氏。人们撺掇蕙兰也去看一眼,蕙兰笑说:哪有这个闲工夫和闲心呢?只有一件事让她停下针,抬起头怔了一时,就是李大说,老赵向她打听阿骑暆叔叔,说久不见阿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又忙着些什么。蕙兰想到,自从浴佛节前,叔叔阿暆收去蒲团,又过来交付银子,至今有半年过去,没再见过他。戥子说阿暆爷又新交了朋友,是在常州府,所以常往那边去,家中人也见不着他。蕙兰从小在家听父亲叔叔说起,常州有东林书院,宋时为龟山先生杨时的学堂,废弃日久,直至本朝,退官顾宪成重新启用,开门授学,讲者有“东林八君子”之称,家中爷们也去听过。后来因讲学牵涉世事,甚或抨击朝廷,生怕惹事生非,渐渐就不再谈起了。此时,朝中阉党得用,大有压倒之势,连山高皇帝远的江南一带,都有造魏踏生祠的,坊间颇有议论。东林书院难免是风起云涌的地场,阿暆叔偏偏往常州去得勤快,让人不安得很。
入伏后,一日热过一日,院子烤成锅鏊,一盆水泼上去,遍地生烟。李大喂的鸡热死几只,又成鸡瘟,最终全部告罄。灯奴的大花猫下小猫,得了产褥热,咽气前挣着将产下的小猫咬死,随后跟着死去。灯奴哭得什么似的,他爹走的时候还不懂事,都没这么哭过。蕙兰觉得不祥,李大安慰说,畜类是可替人顶罪的,死净就平安了。蕙兰略安心一些,但从此再不让养活物,免得死去时伤心。院子里没了这些畜类,清寂得很,尤其中午,日头将石板地照得煞白,望出去都目眩,白日里被梦魇着了似的。灯奴赤条条个身子,只颈上戴个从不摘的锁圈,在树底下挖土玩,就像六道里的小鬼。
老爷病得没了火力,畏寒,如此燥热,还要罩床薄被,手脚却是凉的。吃不下饭,只吃西瓜,又必要井水里冰透,从这看,又像是内热。如此粒米不进,熬过三伏,又挨过立秋后赛火三十天,终到了白露,人们方才喘出一口气,以为有生机。其时,已有数月未下雨,城里城外沟干河枯,舟船搁浅,稻子得黄枯病,蝗虫便起来了。饥年已呈兆头,百业渐萧条,惟有寺庙里香火旺盛,求降雨,求消灾,求收成,求水涨河满,舟行船走。连向来不信这些的夫人,都遣李大去龙华寺烧一炷香,嘴上不说,但都知道是为老爷的病。一旦求到佛上,事情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白露过后三天,老爷便殁了。临走时,眼睛对着灯奴,看一会儿,又移过去,停一会儿,再移回来,就知道是在找大孙子。已经着人去亲家报信,却总也不见人影,等那张陞拖了儿子一步一跌,气吁吁地赶到,老爷已经停灵。又过半时,张陛媳妇才姗姗来迟,身边扶着个小丫头。人们看出,张陞媳妇又有了身孕,不禁扼腕叹息,倘若早一步,让老爷看了,有多么安心啊!到底是病得久,中间有无数次险情,如今去了,伤心是伤心,但也有一种踏实。人们都以为,老爷是为张陛病的,如此,可去张陛那里,父子聚首,不谓不是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