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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年的四月初,阿暆带着八个蒲团去到龙华寺。畏兀儿见了都不敢接,怕玷污了。那拖延的八个也不催了,只说慢慢绣,不着急。带阿暆到账上领了银两,一刻也不耽误的,阿暆立时送去张家,刚好接续上抓药和过立夏节,还有李大和范小的工钱。这一年。灯奴已满三岁,兔子生下好几茬,送的送,卖的卖,灯奴的热头也熄了火,换上一只大花猫。本来是让睡兔舍里的,却偏要灯奴抱着睡,兔舍腾出来,做了李大的鸡窝。院子里叽叽喳喳遍地开花,全是黄、黑、白的小绒球,脚都插不下去。
36 戥子
蕙兰的母亲是个笨人,所以戥子的针线就不能是她教的,那又是从哪里学的呢?姐姐们。戥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大的二的都嫁人了,三的自小在彭家做丫头,长大后,就配给彭府上一个杂役,也嫁了。本来,戥子也要走这条路,可是不等她长到嫁人的年龄,做父亲的患赤痢,一昼夜便拉死了。母亲带着底下两个弟弟改嫁,继父不肯收她,只得由三姐带去。先在彭家灶火间里打杂,后来就进房里,替奶奶姑娘做些贴身的活,然后又被蕙兰的母亲要走,到了申府。
姐姐多,就有一般好处,总是针啊线啊,花儿朵儿的。贫寒人家,纵使没有绫罗绸缎,缝补连缀的活却少不了。女儿家都是爱美的,能将补丁做成一朵花。父亲做过几日买卖,生四的那一年,在市面盘下个铺子,生意有兴隆的迹象,巴望生个儿子,不料又是个丫头,取名叫戥子,是称银子进财源的意思,又是 “等”的音,表示等着生儿子的决心。到了下一年,真等来个儿子,可买卖却不济了。货接不上,要就是货交付了,却收不回钱。不得已,便关了店,将铺子又盘出去,回到肩挑手提,串街走巷,第二个儿子却又来了。世人看来,就是福分浅,有家业没儿子,有儿子没家业。想不到还有更不济的事,索性一命呜呼归了西,连儿子都姓了别家的姓。
到申家时,戥子十二岁,虽然年纪小,经历遭际却抵得上一个大人还多。本来就是家中最不疼的那一个,然后到姐姐姐夫家,即便自己亲戚,也是寄人篱下。还要做使唤丫头,做了这家又做那家,真是够她应付的。她还没长熟心智,也没有爹娘教,只守着一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以不变应万变,都顶下来了。也是自小看人眼色惯了,还没开口,已经知道让做什么。看起来有些木讷,是变故给吓的,生性里还是有一股小聪敏劲。刚到彭府时,多少吃的用的,从来不曾见过,却也没有打碎过东西,或者伤了手脚。再从彭府到申府,又是多少不相同,也没有搅混过。走了这两家,都是沪上数得着的大户,到底长见识,遇事更加不惮畏,木讷里倒有几分从容了。小心眼里,会将这两家作比较。彭家有排场,规矩也大;申家不拘礼,却糜费些。做仆佣,照理是乐意不拘束的主子,可是在俭省人家出身的戥子,申家的随心所欲却让她不忍,以为造孽!今天的百宝千珍,明天就弃之如敝屣。彭家也豪奢,却还有长性,看起来也像是底子厚一些,就沉着,反不那么张扬,像是过日子之道,底下人也觉牢靠安心似的。不过,待人自然也严苛了,不像申家,尊卑上下不怎么分明,就有自由,人性呢,也风趣许多,却难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说是听使唤的奴婢,也多少将主子的家当家,总是盼望长久安稳。所以,戥子评不出谁家更好,或者是两家都好。反正,她总是让做什么做什么。就知道,凭着一双手,就有她的衣食。
自从每日到蕙兰屋里做半天针线,戥子却渐渐喜欢上张家,因为有些像自己原先的没溃散掉的家。虽然自家的院子没这家的大,也没那么多棵树,只有一棵枣树。到挂果的时候,就结满一树的枣,两个弟弟用竹竿打落一地,那个灯奴就像自己小些的弟弟。戥子记着的弟弟,就是灯奴这样的大小,现在一定改了模样,可是再没见过。夫人和自己母亲年纪差不多,自然是尊贵威严许多。老爷从来没出过房,就也是尊贵和威严的。可是,还有李大和范小呢!总是忙碌着,进进出出,柴火炊烟。有一回,戥子看见范小在院子里晒腌菜,和自己家一样的东西和气味:苤蓝、蒜苔、豆角、青菜梗、萝卜条,就知道这家的日子怎么样,平常的,却是从长计议。要是父亲不死,她们家就会这样一日一日往下过。姑娘,因戥子算是她娘家的人,就这么称蕙兰,姑娘像谁?像大姐。大姐嫁在三林塘镇,姐夫在盐场记账,写一手好字,已经有一儿一女。大姐的针线也很好,当然不能和姑娘比,做的是粗活,可也是一样的安静,娟秀。戥子觉着高兴的是,大姐教给的那一点女红,姑娘并没有挑剔出什么,这更说明了,姑娘是像大姐的。
戥子不止是喜欢张家,她其实还喜欢针线。在彭府时,就知道申家的天香园绣,可是姑娘的母亲,她服侍的大奶奶却是不怎么会绣的。虽是申家有规矩,丫头们一律不让习绣,但别人家房里的,好歹还能打个络子,做个滚条,或则像她如今这样缲边,在大奶奶这里,却连这点活都沾不上手。所以,挨了天香园绣,离针线反倒远了。那天阿暆爷给奶奶带来姑娘的话,叫她去帮忙,奶奶找出姑娘在家时用的针线匣交给她,戥子将针线匣里的东西翻着看着,一晚上舍不得放手。各等样的针,长长短短插在针插上;线轴上齐齐绕着棉线,一轴黑线,一轴白线,一轴蓝线,一轴青线;一把尖头弯弯翘起着的小剪子,专门剪线头;一个银顶针,戥子试了试,在指头上打着转,等她再长几岁,就正好;几块碎绫子,几粒镏金纽扣,一些珠子,一朵翠花,一条貂毛,镶领子或是做抹额用的……摸着这些零碎物件,就好像摸着一双手,姑娘的手。之前,戥子见过姑娘的面,如今,又看见姑娘的手,温润的,灵巧的,而且有恒心。
第二天,戥子捧着针线匣去往张家。她自小长在市井街面,从不惧车马行人,也很识路,过桥穿巷,一径到了地方。她按嘱咐,走的是后门,那一条巷子,院门紧闭,肃然得很。一直走到巷底,横头半扇门,叩两下,就开了,扑面而来一股药味,就知这家有病人。往里走,离灶房远了,药味渐渐散了,就有花香,还有太阳晒在树叶上的青涩气。再接着,猫和鸡的腥臊也来了,再有灯奴身上,小孩子的油汗乳味,热腾腾地逼近过来。可是,立刻,被拦在姑娘的房门外。
姑娘房里熏了不知哪一种花和草,嗅不见香,却好像将什么都洗一遍,角角落落的积垢都扫除了,地方就变得空廓和轩敞。姑娘的屋子让一幅幔子隔成里和外,里间屋的窗下,架了花绷。姑娘对了窗迎亮绣活,戥子呢,坐在侧边,借一角窗,做她的活。窗外是木槿树,有朵朵白色紫色的花,经范小修剪,叶和花都让过窗户,不至于挡了屋里的亮,还给这亮镶上影的边。“咕咕”的鸡叫传进来,猫被灯奴掐得咋呼一下,灯奴随着也是一声嚷,然后就有李大的走路声,大脚板 “啪啪”地拍着石板地,亮开了大嗓门。还听见夫人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总是吩咐办事,但话音里有一股忧愁,戥子认得出来。是愁家中的病人,还是衣食紧凑,总归是过日子的难处。戥子心里特别的静,就好像回到从前,家道并不十分和美,却也轮不着她耽虑。姑娘难得说话,她觉得是不让她难堪,因为说话多了,她不知道该答什么。所以,这不说话里,就有一点知己的意思。日头斜过窗户,接着,余光收敛起来,香也燃尽了,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气味从地上,天棚下,墙角里渐渐起来,也不难闻,而是显得暖和与热闹。姑娘起身,将绣活覆上一面绢,戥子就知道她该走了。收拾起针线匣,向姑娘鞠一躬,出门,穿过院子,循原路回去。
这家里,头一个与戥子相熟的人是灯奴。立夏那一日,戥子下午来,送给灯奴一个大鸭蛋,套着五色丝线网,底下垂一束缨子,挂在脖颈上,沉甸甸的。端午,又缝一串香包,每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