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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出一段米白绫子,覆在字上,找一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描。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故事,将一把银钱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拾起来。如今,她也在拾,拾的是字。那字蒙在绫子下面,透上来,并没有模糊,反更清晰,有一种绰约的风流,让人心中生怜。墨迹经米白绫子的折色,变幻成蟹绿蓝,也叫人生怜。在家时,婶婶希昭教过几笔字,临过几张帖,虽不成样,但终究是摸过笔,描起来不至太生涩。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止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虚空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
蕙兰终将整篇《昼锦堂记》覆上绫子,绷在花架。字帖子另放一边,打样只是约略的轮廓,细部必要一针一比照。选一色靛蓝,从靛蓝里分出黑、紫、绿、青、灰、黄,每一种都辟成数十丝,披在架上,望过去,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再挑一枚针,引上线,绣活就开始了。
李大进来看了,觉得绣字太过肃杀,一股青衫气,不如绣花样才是女红的本分。李大的意思蕙兰懂,可蕙兰的心思,李大未必懂,就只笑笑不回答。大嫂进来看,说她劳神费工,有那闲心,不如想想自己的将来。大嫂的话中话,蕙兰也懂,只是不想搭那个茬,所以也是笑而不答。后来,夫人听说了,也来看蕙兰的绣活,夫人只是看,并不说话。婆媳俩一个绣一个看,灯花爆了几次,好一时过去,虽不说话,却通了心思,就觉着辛酸。又过一时,夫人说:媳妇,太苦了你。蕙兰停下针,抬起头,说:妈,你放心。两人眼里都包了泪,可夫人是个硬性子人,蕙兰呢,天生看得开,于是,两个人的泪都忍回去了。夫人强笑道:等这幅字绣成,怕是灯奴已经入泮。蕙兰也强笑说:灯奴娶媳妇时,用它作聘礼!想想灯奴长大成人的情景,婆媳俩就有些真欢喜。
夫人凑到花绷前,细看那绣到一半的“昼”字,竟然有笔触起落的着力和飞白,十分惊讶。蕙兰就将天香园绣的针法说给婆婆听,又演示几针,不禁羞涩起来,停下针说:就这几下子,竟然敢往外说嘴,要让婶婶听见,不知要怎样嘲笑呢!夫人说:你婶婶的绣画,我们只是耳闻无从目睹,总之,天香园绣是海上一品,媳妇你从申家来,无论如何算得正传!蕙兰说:我们家女儿从小在花绷跟前长大,不会拿筷子就会拿针,但多是得其技,未得其神,天香园绣中,真正为其神的,就只有婶婶希昭。夫人说:事情大凡如此,莫说闺阁中女红,就是三皇五帝也出不了这个大格;开天辟地,只有一个轩辕黄帝为圣王圣德,其余人不过是称王称霸,能得承继一二分已属不易,不知要过几百上千年,方才出来一个内圣外王的,所以,媳妇你切莫妄自菲薄,婆婆我都很为你得意呢!蕙兰听这么说,真有些得意起来,“嘻”地笑一声,夫人便想起在“亨菽”头一回看见这丫头的情景。静了一时,夫人起身回房去,临出门不自主地叹了一声:明天先生来开方子,又逢抓药了。诊脉的先生是陈先生内家的,连个脚钱都不收,可药铺却不是陈先生家开的,一文也不可少。蕙兰知道婆婆在为抓药的钱发愁,这幅字不定要绣到猴年马月,亦不定能沽得出去,可谓远水救不了近渴。
这一回抓药,是用了张陞的月钱,大嫂明里不说,隔天却带孩子回去娘家,谁都看出意思来,就觉得欠了大嫂的。老爷的病则不见好,听李大说,瘦得脱形,最让人无奈何的是,老爷的心劲全消了,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还有望撑持起来,而如今,看上去却是但求速死。夫人是个要强的人,有几回面上已带出泪痕,但还极力镇定着,遣张陞去接媳妇。本是给个台阶下,不料,张陞这一去,媳妇没接来,自己也不回家了。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也要病倒,可到底不是别人,而是夫人,咬紧牙关挺住,暗地里嘱咐范小去乡下,将那几亩薄地不论几个钱卖了。倒不是要还那张陞的月钱,夫人说:我养的儿子该当奉养我,可惜没福气,奉养不起,无奈何只得卖地!这些话也是李大告诉蕙兰的。范小去卖地,李大晚上就坐到蕙兰房里,抱了灯奴,看蕙兰绣字。李大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处,说是“龙飞凤舞”,可绣到哪里是个头啊!灯奴一日一日长大长结实,险些儿抱不住,冷不防就从李大怀里蹿出来,非用力才可辖制住。大人小孩这么挣着,十分可笑。多亏有个灯奴,这家里还有活气。李大说,就像水缸底下的嫩草,有朝一日能顶穿缸底,是这家的指望。
三四日后,范小才回来,神色惶惶的,就晓得事不顺遂。那地在川沙,临了海塘,年初大风,数十里海岸坍塌,从此一片汪洋,所以,就没地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买卖。范小手足无措地立在院子里,忽想起什么,就地一蹲,敞开怀,跳出两团绒球,一黑一白,原来是两只兔子。灯奴一下子乐了,尖声叫起来。范小说那佃农家的母兔正下崽,下了一窝,让他挑两个给小少爷作伴。就这样,院子里趔趄跑着一个小孩,加上两个小不点,前后撒欢,滚成一地。
35 绣佛
这一日,阿暆来探病。因是亲家叔叔,老爷勉强见了客,只半盅茶的时间,阿暆便退出了。夫人留他在厅堂里坐,想不过一年半两年之前,这厅堂还是一片欢欣,心中哀戚,面上却只是寒暄,拉些家常。有几回,夫人离座进屋照料病人,阿暆一人对了院子。已是夏初,蕙兰窗外的木槿开了花,倒也添了几点繁荣气象。阿暆忽然一阵心惊,因看见那木槿从中齐齐分开一条界,只开半树花。真到了眼前,由你信不信!等夫人再回厅堂,阿暆便起身说去看看侄女和侄孙,然后在案上放下一个银包,先抢了话说:夫人不必推让。本当带些补物,可不知当补什么,不当补什么,索性送几两裸银子,不嫌俗气就好!夫人笑道:实话说,当今已推让不动,一个好汉还要三人帮呢,亲家叔叔好比雪中送炭!阿暆情不自禁拱手作一个揖,说道:夫人真称得上巾帼中的豪杰,气度不让须眉,敬佩!夫人摇手道:亲家叔叔很会说话,倘要是个巾帼英雄,早就去出征打仗,辅佐朝廷,就像乐府中的花木兰。阿暆道:花木兰不过是鲁勇,夫人则以治国之才治家!两人就都笑起来。
阿暆从李大手中接过灯奴,举起来,跨骑在脖颈上,就这么进了蕙兰的屋。蕙兰正在绣活,已落成“昼锦堂”三字,米白缎上靛蓝的绣迹,精致华丽,又不失大方,十分的堂皇。阿暆说:这不又是一个沈希昭吗?蕙兰红着脸说:叔叔是在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叔叔来得好,正有事相求。阿暆问什么事?蕙兰就说:知道家中的绣品在市上沽售,不知能不能也派给几件活计?实话告诉,如今家中男人,故的故,病的病,灯奴又不知几时长大,凭着接济过一日算一日,不是长法。阿暆说:既是这般拮据,何不带灯奴回家度日,这边也好少两张吃口!蕙兰凄然一笑:大哥大嫂已经走了,我们再走,家中只剩孤老,张陛地下有知,不晓得多少心痛!再说了,你们那个家又如何呢?并不是不知道。阿暆听她说“你们”两个字,就知道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沪上尽是些有钱财又好风雅的人,就喜欢出自娟阁的漂亮东西,有什么拿来我替你换银子!蕙兰说:倘要不是漂亮东西呢?阿暆刚要问为什么不能是“漂亮东西”,一眼看见面前一身缟素的人,雪洞似的屋子,一色白的床帐,桌围,花绷上的绫子,便噤了声。停一时,说道:明白了。双手举着脖颈上灯奴的胳膊,走了出去。
阿暆不是认识一个香火?那香火本是在陆家浜一座小庙,后来被人荐去龙华寺。龙华寺的排场要大许多,香火经管的杂务也繁冗许多,权柄自然就大了。这香火长得深目隆鼻,像西番,可自称是道地的汉人,因此就得了个诨号,叫作“畏兀儿”。人很能干,所以就能从无名小庙做到龙华名寺,又从普通香火升到总管。像他这么个机灵人,从戎可做军师,买卖可发大财,就地发愿,都做得大和尚,可他却甘愿做个香火,实在是屈才,于是就有传闻,说是避祸来到上海。传闻归传闻,畏兀儿已经做了有十数年的香火,在这一行里称得上大老。他与阿暆结识是在松江府的驿馆,阿暆去看马,正遇畏兀儿。这畏兀儿原来有一个癖好,就是相马。他蹲在马厩前的院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