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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跟婶婶学,濡湿的阴雨天里,不沾绫子与针线,只是一件件翻看带回家的花样,在粉纸上临。最后将几式图案全拼在一幅上:一条龙斜贯左右上下角,凤从龙身上盘缠过去,空隙中是蔓草和大小花朵,四边一周鱼咬尾。等拼全,描好,天已出梅,入伏了。中午热,两头凉,无论热和凉,都是爽朗的。于是,打开花绷,将粉本上的样式绘到绫面上。接着是辟丝,每一色线辟成十几二十丝。怕大嫂和李大学了去,就垂下幔子,锁上房门,反正张陛不会进来。辟成的丝披在花绷上方横架,风一吹,波光粼粼。然后就引线开绣了。一拈上针,做姑娘的岁月就好像回来了,耳朵边是燕子的呢喃和人声嘁喳,是在绣阁里呢!池子里的荷花几乎映在窗棂,知了在柳条上荡秋千。身前身后则是织锦和彩绣,细细密密,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婆婆娑娑。那岁月好比珠帘,揭开一重,又有一重;揭开一重,又有一重,叮铃作响,就是看不到头,分明是镜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闭上一重;一重放下,闭上一重,眼前一阵缭乱,好一时方才风平浪静,眼前又是一张绣绷。针下是一朵长瓣子花,吐着蕊,都有花香扑面而来。
幔子后头架这么大张花绷,到底瞒不过李大,揭开绸罩子,李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哪里是个媳妇,分明是仙女下凡!蕙兰捂嘴笑一时,又正色叮嘱,不能告诉大嫂,因是天香园的秘籍,不可外传。李大说:无碍,就是把着她的手,她也学不去一针半线。所以,大嫂就也知道了。进屋里来看,也是合不拢嘴,惊道:早听说天香园的绣是天上神功。可世人的嘴能将驴屎蛋说成牡丹花,谁能信呢?如今亲眼看见,才真正服气了!看了一时,大嫂却跳将起来:弟妹你赶紧歇了针,万不可再绣!蕙兰也是一惊,问为什么?大嫂说:自古花主女命,你日日绣花,跑不了的,花要人梦来,那就确定生女无疑了!蕙兰问:倘若生男,梦里入什么呢?大嫂说:大牲口!我娘生我哥哥时,就梦见一匹大马风一般驶过,马蹄得得地响!蕙兰见大嫂神情认真,不敢不信,但一想,生女有什么不好?还可以穿花戴朵的,就笑一笑,继续绣她的。夫人听说了,也到蕙兰屋里看绣,看了片刻,就让蕙兰早睡,别太累着,提防动了胎气。夫人朝外屋望一眼,说:就是怀二的时候,替龙华庙抄一部《金刚经》,用眼伤了神,所以张陛,是胎里弱!蕙兰听这话,不免暗中心跳,想还是应当生男,否则对不住婆婆。又觉得这念头不吉利,好像就只有这一个似的,有点骇怕,让针刺了手指头,流下一滴血,洇在绫子上,比米粒儿还小的一点红。蕙兰转身找明矾打上遮住,半途中止住,索性绣上些什么。绣什么呢?绣一匹马,像大嫂说的,就能生儿子,可龙凤间怎么也安置不下一匹马。思忖一时,就绣了一条小龙,说不定能应上个男命。那一点血痕正在小龙的一片鳞里面,蕙兰就绣成一片红鳞。
襁褓绣成时,李大要张陛看,张陛不肯看。蕙兰看见过他嗅自己的枕头,就晓得并不是有意冷淡,而是不好意思。最后,李大硬扳着他的脸对住那襁褓,就不再挣了。看了一会,指着角落上的“天香园绣”几个字,说,不该落这款,好像张家人盗申家人的名义。这么多人看,惟独张陛看出这个,可见看得十分仔细。蕙兰解释说,这是娘家专许她的,算作嫁妆。张陛说:我们不要你的嫁妆!蕙兰说:随你要不要,反正我带来了!张陛说:如何带来的,就如何带回去!凡性子闷的人,一律是犟性子,一旦犯上顶便拉不回来。张陛转身出去,蕙兰转身进去,这是他俩头一回斗气。本来也是不说话,如今不止不说话,还冷着脸,冤家似的。这冤家也是那冤家,其中就有另一番原委。
终有一日,张陛让李大传给蕙兰一张纸,顶上四个字“沧州仙史”,底下三个字“天香园”。蕙兰看了,不再分辩,将落款上原先四个字拆了,重新绣上七个字,这段官司才算结了。后来李大到夫人跟前学舌,说张陛和媳妇闹架,能将屋顶掀翻,张陛这一对则无声无息。夫人问:依李大看,哪一对好些?李大沉吟一时,笑道:说不好,看上去,大的一对近,小的一对远。夫人笑笑,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李大也对也不对,近是狎,远是知。
自有第一回传字,就有了第二,第三回。于是,不时地,李大传过来一张纸,上面写:备袍衫。蕙兰就知道下一日要点卯,将袍衫吹吹晒晒,熨熨叠叠,放出来。或者李大传过去一张纸,上写:木槿花开。张陛探头望望,知道那树上的花是蕙兰够不着的,便踮脚援臂折上一枝,插在瓶里,由蕙兰自己端进去。蕙兰身子越发沉了,眼看要生,就又传过去一个字:名。张陛知道是要替孩子起名,回一个字:遂。蕙兰再回去两个字:何意。张陛回来的就多了:《淮南子·精神训》,何往而不遂。蕙兰又过去三个字:音如碎。意思里有些不赞成。张陛过来两个字:父旨。蕙兰没话可说,过一日,又传去一纸:乳名灯。张陛没有回话,是默许,也是不与相争。
这日夜里,蕙兰梦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子撞进院子,她去拦它,它不理,一头顶在肚子上,不由叫出一声,醒了,遍体大汗。李大听见动静,一轱辘爬起来,晓得是将临盆。下半日天将暮时,果真娩下一个男婴,时间在正月十五,家家点灯。应了乳名“灯”,又是乙巳年,属蛇,应上襁褓上的小龙。真是样样如意,事遂所愿。
32 阿暆
阿暆这个人是有些奇相的,他下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家中人都惊诧,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昭书,列十二事自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因此当视为吉祥。家中床、桌、椅、几案,四角都系了红。起名以 “日”为偏旁,叫作“暆”。阿暆他自小身体结实,出言有趣,常在道统之外,这两点其实是随母亲落苏,可是,谁说得清呢?抑或是天赋异秉。等长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焕,性情也越发风趣,全家都很喜欢,并不以庶出轻视。当然,多少也因为是长房中的独子而器重。
五岁开蒙,读写都颇顺利,再要精进却不能了。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离常理,塾师谑称为“偏德”。看在申家长房晚年得子的面上,并不特别管束,于是,更放任了。阿暆的结交很广,全不在同学间,而在于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贩的伙计,有船上的纤夫,还有一个庙里的香火,可谓三教九流。叫人宽慰的是,阿暆并没有学坏,可见哪个行当都分上中下几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禀性是正是邪。所以,家人们也就放纵他去了。过了二十,阿暆又长了一尺,剑眉星目,发浓肤洁,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家过来攀亲,他全是一笑了之。其时,父亲柯海已过六旬,看这儿子总觉得还小,并不急催,母亲落苏就也不慌忙。家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测,阿暆会不会有龙阳之癖,但见他行为磊落,往来大方,渐渐就也不往那一处去想了。一年二年过去,到这年,大王庙集上遇见蕙兰时,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龙舟上那一伙水手,便是他的结交。
家中接到蕙兰生产的喜信,即要还礼。蒸了甜食,炸了馓子,再就要煮红蛋。按规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红蛋。张家的喜蛋有一百个,这边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无须去市上买,去到天香园,莲庵的庵门一推,扑啦啦乍起来,一地的鸡,全是阿暆饲养的。俯首皆是黄灿灿的蛋,只垂手拾就得了。于是,当晚一边煮蛋,一边煎红花草饼,再将煮好的蛋浸在红汤里,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了两对抬子,走去张家了。李大见是自己走来的,以为是申家的仆役,又见这名仆役气宇轩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禀报夫人。夫人出来一看,认出是那天集上见过的,媳妇的叔叔,立即请到厅堂。厅’堂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