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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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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俞家弄内。新宅子总共三进,并排九间,上下两层,人称“九间楼”。宅子的样式没什么新奇,也无奢华,在富户云集,风气绮丽的上海,堪称质朴。但就是这质朴,却因占地广大,建制充实,而有一种阔朗,还有一种端肃。要说造房子,本不算什么大事情,但联系上另一桩,也就是第二件大事情,便未可小视了。也是这一年,徐光启在南京,又结识一个意国人,利玛窦。和仰凰一样,也是洋和尚,却是个大和尚,要去京师见皇上。皇上不喜欢洋教,可是喜欢洋玩意儿,利玛窦带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器物,晋见的路已经膛平。这时,正走到南京,和徐光启碰上了。这徐光启,正途颇不得意,二十一岁中秀才,之后连连落第,丁酉年,好不容易中乡试,而且第一名,隔年的会试却又失利!年华就在这屡试屡败中过去,和许多读书人一样,也许就在幕府中度过一生。然而,又有迹象,暗示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好比徐光启踯躅科场多年,不期然里一突进,谁能断定,再下一轮踯躅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在外交游,竟先后与两个意国人邂逅,千山万水的,又非我族类,其中藏有怎么样的机缘?如今,九间楼起来了,坐地居中,登楼远望,东边一条黄浦江,奔腾向海。那意国人,不就是从海上来,应了变通亨达。因此,两件事一贯穿,便成了大征候。

这是祥兆,凶兆也有,不算大,小小的一桩。就是城南有一农家,大牛生小牛,生一怪胎,两头六足。有一时人心惶然,谣言四起,转眼翻过年头,人春便是淫雨不止,淹了麦田,都以为应了那兆头,不会再有其他灾变。也果然平定下来,风调雨顺三载,就到了万历三十二年。也是方一入春,黄浦江上忽起两股龙卷风,黑水腾起数十丈,在空中交汇,纠缠格斗,沿江大树连根拔起,茅舍尽毁。人们正议论,这才真是应了三年前两首六足牛犊的象,不料,倏忽间天降喜讯,松江府两士子中试,一是上海徐光启,中进士,入翰林院;二是华亭乔一琦,中武举,任京营兵把总。于是,坊间又改口,再不提那两首六足犊,只说,江上二龙相会,实是大气候,出将入相,将相和。

九间楼向北,隔乔家浜,过艾家弄几条横街,三牌楼南端新路巷内,一座小宅院,亦有着一桩喜事,张家二公子娶亲。张陛这年二十一岁,媳妇十九,数年前就下了媒聘。按说是早二年就当迎娶,不防出了些事故。三年前,媳妇的祖母,也就是申家老夫人去世。张家北地人的籍贯上有规矩,嫁娶或不出丧事的当年,或就必是满三年之后。申家一报丧,张家就紧锣密鼓筹备起来,可申家却推辞了,说姑娘年幼,家中一向惯养,不太懂事,再调教两年出阁更好。这是面上的原由,内里则是银两紧促,一时办不出像样的嫁妆。

那年,申家老太爷四下里采树造寿材,一回三折,到底觅来好木头,做了一套棺椁。木纹理细腻如凝脂膏油,紫光浮动,又有一股暗香。无论木材商还是大木匠,都认不出是什么木。申明世不由想起当年造天香园的章师傅,兴许能说出个大概,掐指算来也是七八十的年纪了,都不知道在还是不在。如今,最明跟的人只能说出产地,必是北方干冷的寒带,那里凡物种都不容易存活,非是天择不能落地生根。因生长极慢,数十年,甚而上百年一轮,质地紧密,犹如铜铸。那香自然是树脂的气味,也是因紧实原故,初不散发,年深月久,芬芳才缓缓释出,如同雾起。如今有此异香,必在千年以上。坊间都传闻,申家为寻木已花费大笔的银子,等觅到木头,就再拿不出了。要用田地抵,木主人不要,指明要天香园绣,不是一般的天香园绣,非是要出自武陵绣史之手。那一幅绣画,耗时多少年,藏于阁中,无人可有面缘,木主人专用一艘凤头龙尾琉璃瓦大船请走。从此,天南海北,路远迢迢,不得见其踪迹。就这,可也看出申府的家底已抖落得大致差不多了。然而,世事难料,这还不算完。等那棺椁一层桐油一层漆地上去,紫光和暗香一层桐油一层漆地透出来,无数遍,木本的光色气息依然居上风。终于完工,停在后重院专辟出的一间厅房,申明世绕棺走了几遭,十分欣悦安慰,对儿子柯海说:就此可以长眠不醒!不想,一语成谶,只是长眠不醒的不是申明世,而是申夫人。

早十几年,申明世就在二夫人房中起居,老夫人单住一个院,由仆佣侍候陪伴。这一日晚上睡下,早晨却没再起来,面色红润,神色安详,那具棺椁就由老夫人睡了。申明世说:择日不如撞日,夫人撞了这棺椁告成的日子,天意就是归她!上下都说老夫人有德,一生安分,不争不夺,又助老太爷亨达,所以才能善始善终。丧事办得隆重,将莲庵新漆一遍,添了两个小和尚,轮值长明灯。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已卖了几顷水田——这回是真卖了,不是虚传。做棺材办丧事,是两宗大开销,小花费就数不清了:大孙子阿昉开豆腐店亏蚀的钱;二孙子阿潜在外游荡赊欠的账;庶出的三孙子阿暆驯鹰养狗,一条大黄就是十数两金子。一个园子一处宅子,加砖添瓦,修树补草,清池子,砌甬道,此起彼伏,一刻不容迟缓,还是赶不上。好几处景都荒废了,宅子也明显旧了。老夫人出殡,将院墙刷了一遍,八扇大门油了新漆,别的还只能继续旧下去。

自大运河凿通,江南一带便是朝廷的钱粮地。元末时,张士诚割据苏松嘉湖,与太祖争霸,大明朝记着这笔账,洪武开元,就科以重税,无论天灾人祸,一粒谷子也不能少,延续至今。这些年,辽东女真部出了一个努尔哈赤,势力渐强,大有称王的气象,京师深感不安,暗中筹集兵力,加强戍边。于是税赋又加几倍,不时增出种种捐募。所以,不止申明世一家,也不止申明世这样挥撒,富户们个个都觉手紧,不得已节约用度。申家算来算去,暂时能缓解下来的,亦只有蕙兰出阁这一桩了。

之前,几个姑娘,即便是闵姨娘生的颉之颃之,奁资都很可观。田地、奴婢、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单是各式各样的铜锁,就有一抬箱。到了蕙兰,不由让人犯了难。但申家人生性都很乐天,心想三年的工夫,怎么凑不拢姑娘的一副嫁妆?再说,还有她外婆家呢。所以,一时难堪过后,又放下了,依着原样过日子。老夫人殁了,更没了管柬,比先前还任性许多。小绸与柯海不齐心,商量不了什么事,阿昉的女儿和她又隔一层;阿昉的媳妇呢,本来没什么心肺,倒也好,不愁不烦;却是希昭,有时候会替蕙兰着急。看一家人都没事人一样,以为三年时间过不完,闺女养不老,和阿潜说,阿潜道:我看她和你很好,要是出阁了,你不就没伴了?像是有意留蕙兰似的,就知道白说了。也和大伯母说过一回,大伯母低头想一时,抬头说:希昭一幅绣画,能换一副棺木,还换不来一套妆奁?于是,家中就传开二婶替侄女儿挣嫁资的话,传到蕙兰耳朵里,蕙兰就来找希昭,发难道:二婶你绣也白绣,我又不嫁!说罢便哭了。

这一年,蕙兰改了模样,原先圆鼓鼓的脸颊清瘦下去,成了长脸,圆眼也变长眼,眼梢细细地几乎入鬓,双睑便显得越发深了。口唇还保持着幼年时方正敦厚的形状,就这处地方,流露出天真娇憨的神情,不至于寒薄。此时,泪眼婆娑,像小孩子耍横,其实是有无限的委屈。希昭不忍说破,就也横着口气说:谁替你绣呢?申家何至于到这地步,要鬻女红了!蕙兰上前就夺希昭手里的针:我不让你绣!希昭躲着:我绣我自己的,管你让不让!蕙兰硬夺,希昭仍不松手,两人绕了花绷追逐了几圈,最后针是让蕙兰夺了,却刺破她的手指头,眼泪越发汹涌了。希昭握住侄女儿滴血的手指头,任由她哭一时,渐渐平静下来。希昭说:不过是你伯祖母一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姑娘出阁,纵然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陪送的!蕙兰戚楚一笑:咱们家怎么就到了砸锅卖铁的田地了!希昭发觉说错话,收回也来不及,只得极力补救道:当然不至于,松江地方,有的是咱们家的地,城里城外,又有店铺房子,又不是有几个闺女的,正出只你一个,要亏欠了,连外婆家也饶不过的!蕙兰不流眼泪了,眼圈还红着,默了一会说:外婆家也在卖地。希昭又发觉说错话,众人都知道,自彭老爷去世,几个舅舅便开始争产,等不及见分晓,就比着花钱,将那园子修葺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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