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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纱灯的光,说:看见不?有一层蓝,叫孔雀蓝,知道怎么来的?用靛草捣汁子浸染灯芯,点火熏烟,墨就凝蓝烟而成。两人静静地看那墨,看一时,小绸放回去,再取一锭。这一锭泛朱色,是以紫草浸成的灯芯。第三锭,是岩灰色,钢亮钢亮,内有铁质,一旦落纸,千年不变。可是,这香从哪里来?柯海还是不解。小绸再絮絮地告诉:其间有珍料,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藤黄、胆矾是说得出来的,还有多少说不出名目,早已经失传的!据说,东海里有爪哇国,人都是披兽皮,围草叶,那里有无数奇花异草,都是上千年成了精的,有不怕死的商贾,乘船去采集,也不知采来的是琼浆还是玉液,都是秘不示人,再加锻炼,方才制成各种香薰!那些商船去的多,回的少,等最后一艘一去不回,那些珍料便断了路径。柯海听得入神,心中渐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制墨。可是裱字的糊还没有调好呢,制墨的事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次日起来,柯海就到院子里搅那盆沉了面的花椒水,小绸替他扶盆。正奋力搅着,人又来了,都要看那盆糊怎样了。小绸也不好躲回屋,一一招呼了,气氛总归有些拘谨。妹妹是庶出,已经养成一副瑟缩的脾性,小桃姨娘受了老太太的宠,都要欺她三分。这一回,老爷去京城上任,带的是二姨娘。因老太太要阿奎留下,阿奎留下了,小桃也要留下照看。妹妹大了,脱得开身,于是二姨娘随去。老爷离开,大太太就让小桃从楠木楼上挪下来。小桃心中就有百般的不服气,比平日更乖戾一些,幸好有个荞麦做伴。一样是偏房,可那是章师傅的偏房,不在这家的伦理里面,就不必受约范。再说,无论是章师傅的正和偏,都是乡下丫头,自知身份,受得委屈,不与她们争什么,没有芥蒂,反显得极坦然。这荞麦本是一派天籁,生成的通人情,和谁都相处得来。所以,这边的两个,隔三岔五召她过来。和她俩是没什么,但对了小绸,荞麦还是有些怵,因是柯海大少爷的新人。小桃的心思就没这么简单,为的人家是正房奶奶,而且身份有来头,畏惧里带几分负气。小桃与荞麦到底处境不同,大家里的人和事都是庞杂的,但生性里荞麦的器量要大得多。
这会儿,就只有镇海与柯海说着话,其余人都收敛着,不出动静。柯海镇海都是申家人的长脸白面,大体上差不到哪里去,但柯海气韵更要生动,就显得漆眉星目,十分的俊朗。相比之下,镇海不免平淡了,却有一种笃诚,是柯海不备的。也因此,两人看上去比眉眼长相不同的兄弟更不相像。柯海娶过之后,镇海也定了亲,是南翔泰康桥计家的人。计家不算世家,但洪武以来,朝廷仿宋代折中法,计家领了盐引,自此便发起来,造堂建所,也有一个园子,计家园。申明世造园子时,四处参照看园子,与计家通了来往,于是定下儿女亲。柯海有时与镇海玩笑,说让计家送个捐例做嫁妆罢了。镇海当面不与哥哥急,暗里却发狠苦读,铁定心赴下一年的乡试,然后人乙丑会试,中个进士。倒不止是怕哥哥说嘴,柯海自己也不曾入会试。镇海是一个单纯的人,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因书里的世界也是单纯的。前一日,他才从安亭回来,到安亭是去听震川先生讲学。柯海就说:那个老童生,食古不化的,说些什么呢?镇海辩驳:其实正相反,震川先生正是不主张牵强附会,而推崇采各家之长,比如“六经”之本质,司马迁之文理……柯海听见镇海讲学问就怕了,告饶道:这里不是县学书院,是居家住户。众人都笑了,镇海颇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低头看柯海搅糊。搅匀了,停放着,明早再要搅一遍,如此三番,才人下一道工序。荞麦一吐舌头:乖乖,好不麻烦!柯海笑道:你以为是糊鞋靠子!小桃冷笑道:除了糊鞋靠子,她还知道糊什么!荞麦说:糊窗户纸!话方才落音,小绸先笑出一声,柯海原以为她不爱听这样村俗的逗趣,见她笑了,放心下来,越发贫嘴,说道:其实,裱字和糊靠子大体上差不多,都是要将两页合一叶,要合得平整贴切,不起皱,一个是糊纸,一个是糊绸子——这“绸”字一出口,就见小绸回眸看他一眼,这一眼如同电闪,柯海吓一跳,想这虽不是乳名,却是夫妻的房中戏,亦不可外漏。就此,又多一重禁忌,加上一道箍。
这盆糊搅了三日,停了三日,面过了性,复又沉下,水面分离。将花椒水滤去,添新水,加白矾末和乳香,调匀了,就可坐锅,用大搅棍朝一个方向搅。这活儿就不是柯海做得了,待要去叫个壮大的杂役来,荞麦却说她可以。人们正迟疑,就看她将阿毛送到妹妹手里牵着,袖子一径卷到腋下,掖在腰里,然后站一个板凳,抱住大搅棍,转磨一样搅起来。那大搅棍是春节里做年糕拌米粉用的,比她人高,因为用力,身体一推一拉,十分的活泼。受荞麦的激发,小绸自告会烧火,并说这火还必须由她烧,因只有她才知道裱字的糊是需慢火,万万急不得。就这样,小绸与众人们稔熟起来,又多一个玩伴。
立春过后,天渐渐暖起来,草木开始泛青,园子开封了。由柯海起头,在园子里设市,做买卖玩。柯海占了碧漪堂,开的是布肆。早几日遣人去购了十匹绢,十匹绫,十匹纱,还向四边农户买了数十匹家织土布,将案子在堂中央拼接成柜台,上头铺排开各种货色,再摆上尺子,算盘,账本,还有一副西洋眼镜,是父亲从一个皮货商手中买来,那皮货商从关外过来,携有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西洋眼镜就是其中一件,花了有四五两银子。本来看东西是清楚的,可一戴上全糊了,而且头晕脑涨,所以不是买来当用物,而是当玩意儿。柯海将西洋眼镜架在额头上,穿一件蓝布衫,系布腰带,袖口翻起,露出衬里的白贴边,作伙计的装扮,站在案子后头,等人来买布。镇海的书铺设在积翠岗上的阜春山馆里,将他的书全搬来,排在书案。书案长,书少,显得寂寥,不兴旺,于是又搬来哥哥的,再向母亲要了些父亲闲置的书,其中有几册是珍本,用绢子包着,装了函套。镇海还是着绸衫,但也配了算盘和账本笔砚。小绸并不与柯海合伙,而是单开一间,在水榭,什么铺子?药铺。柯海专让章师傅着徒弟给打了一口盛药的柜子,一面墙高和宽,无数格小抽屉。抽屉里各放着柴胡、半夏、茯苓、菊花、当归、兔丝子……足有几十味。一半是家中原有的,一半是从市里药铺中现买的。柜面上除去笔砚算盘,多了写方子的纸笺,称药的小戥子,包药的黄裱纸,又有一本《神农本草经》。店主穿平常衣裙,只在头上戴一顶蓝布帽,脑后垂四角方巾,作先生的模样,显得很俏皮。荞麦带了小桃、妹妹,依然组成三人党,就在荷花池边,倚一具山石,竖一面幡,幡上写一个“酒”字,其实呢,卖的是馒头。就地砌一眼柴灶,从厨房里搬来面案,铁锅,笼屉,笼布,和面盆,三个人是这么分_丁的:荞麦揉面、上笼、生火,蒸出了由妹妹用胭脂点上红,再捡出来,排在箩里,端到小板凳上,小桃专司买卖。阿奎阿毛洗净的脸,擦了粉,额上也点了胭脂,好像两个大馒头,并排坐在幡下,是阿福娃娃,求开市大吉。柯海巡视一遍,觉得还是市井气不足,繁荣不够,他筹划着摆成一幅清明上河图。于是,又遣几个仆佣摆出一个肉摊,其中一个名叫鸭四的杂役,十四五岁,正在爱玩的年纪,异常得意,穿一身短打,头上扎了白布巾,提拳站在肉案后头,头顶悬着上好的肋条肉,外加整一爿猪腿,案面上排了一列刀:斩,剔,刮,剁,全磨得雪亮,看了令人胆寒。要说这一家上下,有谁见过卖肉的架式,远远近近往这边跑来看。那鸭四踌躇满志,手扶着胯,目光炯炯,四下里扫一圈,左右移步,再扫一圈,立定。
这边蒸腾着,隔墙万竹村里的人坐不住了,申儒世觉着侄儿们闹得有些过头。去年八月十五一景,沪上议论纷纷,众声哗然,刚消停下来,倏忽又来一景。前一出是雅,后一出是俗,可谓天上人间,却都是惊人的别致。兄弟奢靡成性,侄儿们也是不拿钱当钱,再大的基业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单是糟蹋银两倒还在其次,就怕危及身家性命。据传,当今翰林院大学士叫张居正,很有些威势,最憎厌苏松一带的富户,极力主张课重税,风声鹤唳,多少应当含蓄些好。越思忖越不安,便去老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