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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园之下,从此并称沪上三大园。愉园的壮美,日涉园的雅丽,皆不动之景,惟有天香园绣千变万化,是园子的神韵。如今,又有一说,就是九尾龟。不免以讹传讹,说是园中池子里捞起来的东方神龟,对日吐火。虚虚实实,天香园声名大振,竟超过前期,桃林、墨厂、莲庵,遍地花开的全盛之时。因此,世人将其列为沪上三大园之首。
这一年,阿奎和阿昉各添一女,因天香园从绣阁得名,所以申家并不视弄瓦为轻,甚而更器重些,阖家上下都很欢喜。那蕙兰已交九岁,却与阿奎十二岁的长女采藻齐肩,形貌端肃,坐在花绷前,拈一枚针,上下穿行,不一时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绫面上。其时,绣阁中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小绸、闵姨娘为首,勉强算上阿奎媳妇和落苏;第二代阿畴媳妇、采藻、偶回娘家的采萍、颉之、颃之;第三代即蕙兰。满满当当,绵绵延延,小绸却总觉得有一个空,少了一个人,就是希昭。
遭希昭冷淡的日子里,阿潜结交了一个朋友。正月初二宴请本邑名门贤达,造山大师张南阳携来陈进士家一名孙辈,陈俊再,坐在阿哜阿潜他们席上。俊再年少阿潜两岁,这年二十五,家有一妻二子,却还是少年模样,极为清秀,生性也十分天真,每每见申家女眷,不由地便面红耳赤。那日宴上,阿潜或是去与大伯母希昭纠缠,或就是与这位俊再说话。阿潜长年球在家中,人们又宠他,对外头的人和事其实是生畏的。而这陈俊再比阿潜更胆怯,不时地回头去望带他来的张大师,想过去又不敢,因那一席是比这一席更可畏的。由此,阿潜便负起照顾的义务,桌上的话题他本也插不进嘴,就专和俊再应酬。一席下来,两个腼腆的人便生出几点儿情义。数天之后,俊再遣人送给阿潜一封书信,素白纸背有蓝云隐花,极娟秀的小字写有三四行,是为感谢款待,又赞扬对方人品,甚感三生有幸,诸如此类。阿潜接信后,几近狂喜。二十七年来,惟有的交际即是年少时,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半年塾学,所谓同窗在阿潜看来,无一不是粗鄙与鲁莽,而今这一个好比天外来客,如此这般的风雅。赶紧铺纸研墨,要回信过去。落笔时在措辞问迟疑好几回,热情了怕狎呢,客套了怕生分,来去掂量,方才定在以本地人文比兴,称颂对方品德,“古今来地以传,槎里褊小,而尚论其人”开头,完全是一篇道学文章,王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不知指向何处。不几日,又得俊再一纸信笺,吟的是上海河川地理,也是一篇论说。如此这般,两人越写越多,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洋洋洒洒,穿梭似地互从往来。文章写毕,接着是诗词,一首对一首。还有画,一幅尺素,题一曲小令,盖一枚印,于是又得去找人刻印。大约二三个月以后,春暖花开时节,俊再发出一封请柬,减邀阿潜去“敝舍”喝茶面教。此一生,有谁请过阿潜啊!虽然言辞一扫过去数月里的开阖潇洒,复又回到怯生生的。阿潜又看见了那白皙面容上的羞赧,满面红晕里一双细长的眼睑。
这一日,阿潜换了新衣新帽。紫花细布袍,系白色杭绫腰带,紫绸白底矮靴,六爿圆帽,不嵌玉,缀六粒小珍珠,雅致而不奢华。向大伯母讨了一件小绣作上门礼,出客去了。福哥早与他雇一领小轿,乘上去,半打了轿帘,颠颠向南,过方浜,再过肇嘉浜,水仙宫前金坛街,刚入街,便看见一道粉墙。墙头覆着黑瓦,墙面有镂空花窗,透出青绿。行行走过半里,方才看见黑漆大门,门上有匾,题“日涉”二字。门对面隔一条石板路,却是一座砖雕门楼,底下有三步深的门洞,立一尊石狮,守两扇朱红铜钉门。就知道陈宅到了。己丑年的进士,一片新气象,蒸蒸日上。阿潜方出轿,就有杂役装扮的男人沿着街一路小跑过来,引阿潜绕墙角从侧门进,才两步,听有人称“哥哥”,迎面看见俊再,穿一身蓝布素花袍,拱手作了个长揖,袖口直垂到靴面。除去家中那几个小的,哪有人正经叫过阿潜 “哥哥”?简直心花怒放,就地回了一个长揖,帽子都快触及鞋面了。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都羞红了脸,拘泥得心慌,说不出一个字,赶紧错开眼睛,一个领,一个随,向宅第深处走去。过几个穿堂和天井,两人方才齐肩,互看一眼,又闪开,一个前一个后地走上一具木楼梯,进到一问厢房。朝东有一排窗,从窗里可见一片绿荫,掩一角飞檐,就晓得那是日涉园。两人窘了一会,喝些茶,渐渐安心,再互相看一眼,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厢房其实是俊再的书房,案上有书砚笔墨,燃了一炷苏合香,满屋清气。这些不过是略比旁人干净纤细,倒也称不上别致,饶有异趣的是墙上挂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筒,于是,这书香里就有了另一番款曲。
两杯清茶,儿句寒暄,又有一回冷场;相视一眼,义笑了,是知己的笑。阿潜指了墙上的物件,问:俊再擅长吹弹吗?俊再起身摘下弦子,横在膝上,双手抚了抚,反问阿潜:哥哥喜不喜欢曲子?阿潜坦言:没大听过,也不懂。这一个就说:俊再也不懂,只是爱听丝竹之音。说着拨了一下弦子,就有一声颤音漾起来,久久不息,回荡一周,越来越弱,终至销声匿迹,毕静。俊再说:世上声响绝多为噪音,惟丝竹是清音,好比俗人中的君子。阿潜质疑道:涛中所说“呦呦鹿鸣”,是噪音还是清音?俊再笑道:就知道哥哥会如此问,鹿鸣风啼是天籁,人工何能相比,只可尽其所能摹仿,“呦呦鹿鸣”二句之后是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是仿的意思;周成王也只能仿,何况我辈呢!阿潜问:那么猫叫与狗叫算不算天籁?俊再乐了,几乎笑不可仰,半天才强忍住说出话来:哥哥怎么想起来的!阿潜也笑:猫和狗不也是禽畜类吗?答不出来了吧,本来话里就有漏洞呢。俊再耐心释解道:猫和狗都是被人驯化了的,算不得天籁,凡经人手的,都已是世间物,从此不归。阿潜略不以为意:人就如此不堪吗?怎么一经手便成浊物了!俊再说:人手当是天工开物头一桩,惟有人手,才可仿天籁,要说猫狗,大约是仿虎鹿,鸡是仿凤,蛙仿蟾蜍,蛤蟆仿蛙——阿潜说:为什么仿物都很贱,而且一仿不如一仿?俊再沉吟道:不是有言为“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不过也还有精致的仿物吧。比如说呢?阿潜问。俊再细细的眼睛忽一亮,双手托起弦子:比如管弦之音,也就是“鼓瑟吹笙”的瑟与笙。
管弦从丝竹而来,丝竹原本都为野物,属天籁,为人习得,千锤百炼,渐近神功;那丝其实是蚕的口涎,蚕是天龙所传,所吐涎可渭龙涎,好比你家园子的名,“天香”,是从龙涎香来,那丝便是天香之显形;竹呢,常比君子之德,不止是形容比兴,还是物理,草木无数,何以能有竹的直、坚、节节有律,竟是德之所化身;两样都是极精微的人工天然,这是其一——俊再沉浸于思绪之中,红晕布了满颊,好像忘了阿潜这个客人——其二,管弦且生自丝竹的本性,竹节长短有致,与音律相合,丝且细长柔韧,犹余音绕梁,是为韵,这还是在于器,器又归于人,由乐师操纵,便是其三;太史公作刺客列传,送壮士刺秦王,不是“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歌什么?“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这丝竹所制器用,可作变徵之声,慷慨心胸!听到此,阿潜也红了脸,血脉贲张。俊再又缓和下来:歌亦是仿天籁而得。何为声之天籁?阿潜颤声问。人声!俊再答,又细致辨析:犹如鸟语、鹿鸣,歌就是将人声话语作夸张,或长或短,或高或低,于是,话语便成为歌唱!一旦成歌,就是天人交道。
俊再不妨试唱一曲?阿潜诚心邀道。俊再方才散去的红晕又浮起来,回到先前那个腼腆的人:不是不愿意给哥哥唱,实在是不能!阿潜问:为什么?俊再说:凡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歌曲必在 万籁俱寂之时,大白天的,四下里嘈嘈一团,腌臌得很;歌曲又必临水,方可一波三折,回声荡漾;人和则是指笛、弦、板,三齐,有音有节有韵。阿潜不由失望说:不知今生有没有这般耳福呢!俊再立时安慰:每逢月圆之夜,定会在水轩聚齐了演练,到时候,只怕哥哥不肯赏光!于是,二人说定了日子时辰,届时只要好天气,不见不散。
回到家来,阿潜心思全在天气,每晚都要望月,见半轮月渐渐消下去,再渐渐涨起来。倘要是云遮月,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