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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闵师傅的船已过吴淞江,走运河,正在夜行中。水面上,渔火点点,隐约听得见弦歌,唱着南音和北调。当空一轮明月,好一个春江花月夜!
24 九尾龟
闵师傅送的九尾龟,在申明世的天井里住下了。天井只半爿屋大,两壁山墙之间,南墙和北墙均无门,各开一扇花窗,其实是个穿廊。东山墙上留一扇门,过隔间,通申明世书房;西山墙上也留一扇门,接的是卧房。山墙上布着长春藤,直蔓生到南北墙,将两扇砖砌花窗遮得绿影婆娑。南墙的墙头上又格外长出几株草,春夏结小红果子。所以,这天井别看小,却甚是繁荣。九尾龟初来,颇有些怕人,终日藏在壁脚的草丛乱石间,无影无踪。夜深人静时,伫神静听,有窸窣爬行声,那就是它。
这一日,阿施忽上门来,说是探九尾龟,神情极为理直气壮。因从他手中哄走九尾龟时,说的是放在祖父处养着,东西仍是他的。申明世就也不好阻拦,只得放人进来,由那阿施穿堂入室,去了天井。申明世望着阿施的背影,有一股轩昂的气宇,不知道是像谁。身不由己,也跟随而去,走过隔间,隔间里从南到北一排窗,全是木板镂刻,透进光来,眼前一亮。申明世立在门边,看那阿施蹲在天井中心,俯首看着脚下地上,一头九尾龟正仰起小头,一上一下,眼对着眼,好像旧识相逢。申明世这回才将九尾龟看明白,那龟头如同枣核一般大小,颈是细长,背壳形状十分纤巧,图案对称完整,纹路清晰。那尾如今合着,隐约可见裥褶,半藏半露,是一头精致的小龟。阿施与小龟相视一阵,然后将一只手摊平朝上,送到龟跟前,上面是一小团饭粒。龟将头碰碰阿施掌心,却不动饭米粒。申明世说话了:龟不吃粮食。阿施回头看一眼祖父,问:龟吃什么?申明世说:食天上露。阿施说:单吃水,不吃食,怎么活命?我娘说,人是铁,饭是钢!申明世早听说柯海所纳落苏是个滑稽的人,但不曾直接与她过话,这时从阿施所说看来,果然不错,不觉好笑道:它并不是人啊!阿施说:虽不是人,也是生灵,凡生灵,秉性都一样!自出生,阿施就没见过祖父几回,更没说过话,可却一点不生怯,从容自若。申明世有些意外,亦有几分喜欢,认真说道:龟是格外的一种生灵,露也不止是水,天地万物经一夜沉静养息,酝酿陶冶,破晓时分凝结为流体,方才称作露。阿施问道:人喝露能饱腹吗?申明世说:人是世间最为粗糙的生灵,需杂食而且需量大,方才可以生存,但有些方剂却必要以露研合调制。阿施沉思道:那么说来,龟比人贵。申明世听了倒有一时间怔忡,慢慢地说道:不是有千年龟的说法?人间不知道有多少轮回更替,龟还在一生一世。阿施又说:还有更贱的,萤火虫只一昼一夜的寿命。申明世竟答不上来。阿施将手中的饭米粒掸在地上,起身鞠一躬,走了。
这年阿施有十五岁,自小就不像申家的人,如今依然不像。身个不是颀长,而是敦实,虽还是少年,肩、背、腰就已见轮廓,挺拔有力。脸型也不是申家人的匀长,以及修眉秀目,他且是圆头大眼,眉问宽宽的,鼻翼也有些宽,笑起来嘴角一咧,显出短而阔的两排牙,就有一种璨然的表情。他早在塾中读书,不外四书五经,学业平平,不是因为天智欠缺,而是过于活跃多思,先生谑称他“异端”,其实呢,是 “野逸”。比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人我床下”,他偏说促织一生在土,以野为家,十月的促织已是暮年,更不会移居。再比如,楚汉之争。他以为项王败就败在不渡乌江,所谓“英雄”实是一时意气,没有大智大勇,不像勾践,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也就是北人和南人禀性之不同,北人是硬木,刚直是刚直,可是一折就断;南人是蒲草,任凭百折千回。他的这些胡思乱想,一半来自母亲落苏的村俗见识,另一半也得父亲纵容。中年得子,柯海格外宠爱,本来就对功名淡薄,就更不求雏儿读书进士,见他一派草莽,生气勃勃,反觉十分有趣。阿施获这些方便,越加不约束,由着天性,自生自长。申明世第二日早起,穿隔间而入天井,那龟又不见了。天井中心,阿施撒下的饭粒儿也一粒不见,干干净净。申明世不禁怀疑起来,大约那龟确是食饭的。
下一回,阿施来探九尾龟,不单是他一个人,还携了五岁的蕙兰,小叔侄二人在天井待了很久。申明世在房内,听得见有片言只语,知道龟又出来了,看来它不避孩童——蕙兰要用手捻开龟尾,阿施不允,说不可强它所愿,于是便等着,最终也不知等着没等着开屏。二人走时,脸冻得通红,吹弹得破的样子。立冬已过,火炉还未生着,皮褥子电没想起来铺上,申明世觉着身子里的火力似乎在回来。再下次,来的除阿施、蕙兰,还有个更小的,让乳娘抱在怀里,是阿潜的儿子阿英。一行人从书房经过,走人隔间,去到天井探九尾龟。一去又是许久,却不听动静。申明世好奇,在隔间向天井张望,看见那龟停在阿施的掌心,其余人都凝神专注。申明世走出去问:做什么?蕙兰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阿施侧头低声道:等神龟吐火。申明世不由肃然,蹑足退回房里。由于阿施们要探龟,申明世的居处人迹纷沓许多,几乎成小孩子的乐园。也就是这年冬季,申明世身体精神都健旺矍铄起来,兴致也高强了。
临到新岁,先是莲庵里祭祖,接着除夕家宴,然后大年初二,申明世邀四方交好来聚,天香园里再宴宾客。这场宴,从腊月初就着手准备。先将碧漪堂、阜春山馆,几处楼阁修葺一番;水榭、画舫、回廊、以及莲庵的门面油了新漆;疏浚了池塘;清扫了落叶;修剪常青灌木;又从苏州香雪海买来上百盆栽腊梅,放在园子各处,于是,冬日的肃杀里,就有一种疏阔的鲜丽。宴席摆在碧漪堂内,四壁和穹顶装饰一新,门扉与屏连全部拆走,一律以绣幕作隔断。第一重是鹅黄底上碧兰;第二重湖绿上粉荷;三重幕绛红上白菊;最内一重是盈尺宽窄的浅紫绣幅,条条络络,百垂千垂,上面是小朵的红梅,略一动摇,就好比天女散花,落英缤纷。因是天寒,所以修葺时专做了夹层和烟道,东西两头砌了地炉,烧柴火,热从地砖下贯通,烟则随烟道排出。是从北边请来的师傅,师傅的师傅是高丽人,据说在顺天府紫禁城做过炕道。如此取暖比炭火多有几般好处,暖和不生烟,免去炭毒之虞,且无祝融之患。照明一律琉璃灯,悬在梁下,齐齐的双排。灯罩是特制,罩面棱形格子花,名菠萝纹,燃的是清油,火苗澄净,再经琉璃棱面折射,真是光辉交互,晶莹剔透。
座上客第一位便是杨知县;第二请的是愉同亲家老爷——彭老爷《文》年前复出,去安徽《人》任知府,来的是二老《书》爷和三老爷;三是松江《屋》府香光居士,香光居士却在京师未归,只得略过;接下去的是当年建丹风楼捐匾额的陆家大公子;其时,正在为陈进士家建日涉园的筑山大师张南阳客居沪上,亦请为座上客;再有新中的举人和退隐的乡绅;叨陪末座的则为一名新人,极年轻,仅三十岁,照理当入座柯海一辈的桌上,可却与杨知县有交情,所以便在了首席,他就是太卿坊的徐光启。徐光启出身农家,并非望族,万历十年取秀才,之后屡试屡败,但杨知县却预言其人前途未可估量。不止是刻苦勤奋,读书求知,还在徐光启有书外功夫,格物而致知,然后又学而致用。他曾向杨知县献策,将山地作物甘薯移种于江南上海,因甘薯极易着土,着土便蔓生蔓延,以根块为果实,于地表之下,大风难以摧折,旱涝无大碍,根结硕大饱实,产出高又耐饥,可作灾年之补。江南素以食米为习俗,一时不便推行,但杨知县从巾看出徐光启的务实心,颇为赏识。他中等身量,形容一般,缄寿寡语,甚而至于有些木讷。然而,身处前贤高辈之中,却没有一丝瑟缩,不卑不亢,倒叫人不由生出器重心来。
柯海这一桌头名客人自然是维扬阮郎;接下去是钱先生;阿潜的大媒张太爷;镇海是吃斋人,就不出来了,但当年有二三个同窗,柯海代为邀请上桌;阿奎本应是这一桌的,但他自来畏惧柯海,不久前又折腾出诉蹬那一档事,很吃了教训,再不敢见人,所以宁愿降一辈,与侄儿阿唠们同桌。这一桌就有阿奎、阿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