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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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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台上搁洗手盆,漱盂,脂粉;第二步是一具矮几,几上放干鲜果和点心;新娘坐第三步的榻上。轿两侧和背面环有窄廊,沿窄廊一周层层烛台,说是百烛,其实不计其数。停轿的一日,入夜时分,百烛齐燃,将那三叠院的正堂照得个里外通明。待天色微明,晨曦渐起,轿里烛光熄灭,罩上轿帘,出门往码头去,乘船接新娘了。

自双胞胎出阁,闵就搬下楼,在小绸的套院不远处,收拾出两间向南房屋,移了进去,意思是与小绸亲而和柯海远。这样,阿潜的新房就做在了西楠木楼上。先前发送的妆奁铺排开来,里三层,外三层,装得个满满当当。惟有一张床必是男家所备,如此也铺的铺,盖的盖,垂帐结屏,也是满满当当。杭俗的规矩,接亲后便不能空床,而且必睡两人。睡哪两个呢?家中来回商量几番,先是让落苏带阿施,又觉辈分不合;再是让阿昉媳妇带惠兰,辈分是对了,却怕小孩子腌臜了新人的床。最后,还是定下了阿昉和阿潜,兄弟俩去睡这一夜。

当晚,小绸带兄弟俩上了楼。小绸头一回上西楠木楼,追根溯源,还是她的楼,因柯海纳闵,便发誓不上去。如今,许多岁月过去,不晓得多少人和事发生,又结束,当年的恩怨早已平息。倒是阿昉和阿潜,脚步颇为迟疑。两人长大后就没这么亲近过,要在一张床上睡一晚上。彼此都有些腼腆,扭扭捏捏的,看起来,是被大伯母押来的。阿昉临上床前挣着说一句:大伯子睡弟媳妇的床合适吗?小绸劈头道:你弟媳妇在哪里?又转过脸问:阿潜,你什么时候娶媳妇?阿潜已经睡到了床里,从被窝里答一句:明天!小绸心里好笑,嘴上凶着:这不结了!看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头脚都抵到了床档,便想起他们的母亲。母亲走时,这大的站在地上,头顶刚过桌面,牵着小的,穿了重孝,眼神惶惶的,都忘了哭他们的娘。好,很好!小绸在心里说,眼睛蒙上了泪,不敢多待,一扭头,走了。

阿昉躺到枕上,环顾左右,儿支玉白大烛燃着,映着家什上的新漆,融融的红光一团,不禁叹道:一个杭州城差不多都搬来了!阿潜说:就算一个杭州城,亦不过是市井坊问,哪比得上嫂嫂的官宦人家,深门大户。阿昉说:不论这些,单说人,上海千家万户,何苦大老远地去说一个媳妇,耗神费力的,不知能好成什么样!阿潜就辩了一句:其实是大伯看下的。阿昉却不以为然:一定是大伯受了人家的恩,所以才说人家女儿好。阿潜不高兴了:要照这样说,该是反过来,人家受了大伯的恩,才将女儿送咱们家,只怕我们对不住他们呢!阿防就笑了,伸过手在阿潜鼻梁上重重刮一下:还没见过呢,就喜欢成这样了。阿潜翻过身,对了哥哥,无比严正道:人家离乡离土路远迢迢地过来,咱们并不动弹,所以是他们吃亏吃大了。阿唠忍住笑:怎么补人家的亏呢?阿潜被子一蒙头:不知道!阿叻就想起自小拌嘴,说不过了,就是一声,“不知道”。这兄弟被大伯母惯着,渐渐与哥哥隔了心,可这会儿,就又回到了小时候。阿昉也认真起来,说:勿论远近,都是一个“缘”字。阿潜从被里伸出头:阿哥说的是三生石吗?这一回轮到阿昉严正声色了:“三生石”不过是传奇,并不是正史,所谓“缘”是指人和人的声气相通,情性相投,虽本人未曾相逢,但周边人却都有所感悟,才会四方撮合,成其一宗好事,要一味往不可知处推,就成了怪力乱神,下道了。阿潜就说:那么爹爹呢?爹爹是哪一种“缘”?两人都默了一下。兄弟问,几乎不提爹爹,虽然莲庵近在咫尺,可除去祭祖,他们从不轻易踏人。爹爹于他们完全是陌生人,并且有一种可畏。良久,阿昉说:爹爹是世外人,另一路的道行,也是有正途的。蜡烛燃到了底,房内的红光渐灭,沉入暗处,兄弟二人也都入眠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有船靠肇嘉浜,一领花轿登岸,揭去罩帘,轿内烛光荧荧,十二名轿夫齐着脚步,稳稳上了石板街。薄雾中,早起人只见一幢光明行来。上海人没见过这个的,都伫足观望,前迎后送。行过县署,过如意桥,再从三牌楼与四牌楼间,过武庙,经城隍,折头向南,沿方浜两去,来到申府泱泱六扇排门前。

19 金枝玉叶

洞房花烛夜里,阿潜翻检希昭贴身携带的攒锦盒——朱色堆漆细雕山水房屋车船及船上的小人儿,盒里收着希昭白小到大心爱的物件,并没什么值钱的,却十分可爱,连阿潜看了都很喜欢,向希昭要了几样。一面螺丝卷边的西洋镜;一张南宋德寿宫梅花碑拓片;一串红绿丝线盘成虎、蛇、蝎、蜘蛛、蜈蚣图形的五毒索儿,但当捡出一枚青田冻石印章,希昭略略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接着,阿潜便在盒中淘出一件小针线荷包,翠蓝绫面上绣一只黄毛鸭雏。阿潜拿在手里左右看看,说:怎么像是咱们家的东西?希昭红了脸争道:你叫它,看它应不应!阿潜说:我无须叫它,它自会说话。就拿到灯下仔细辨认,果然在一丛乱针绣的水草里辨出“天香园绣”的字样。希昭这才不说话了。阿潜得意道:原来早就收了我家的聘礼啊!希昭低头点了阿潜要去的冻石印章,说:这不又被你们家讨回去了!阿潜这才知道冻石印章也是出自他家,不由想起前晚与哥哥阿昉的夜话,关于“缘”的说法。希昭到底与他有缘,远兜近绕地进了家门。看她这一盒小玩意儿,件件都有趣,他怎么就没有?可见她有见地又有心,说来比他还要小一岁呢!阿潜竟然有相见恨晚的心情。两人埋头检看盒里的东西,阿潜就觉有一股异香,渐渐弥散开来。不像花草植物的香,亦不是麝香,从来没嗅见过,特别的轻盈飘逸,不是嗅见,而是通体可感。阿潜问希昭口里含了什么,就要她张嘴看。希昭不解,张了嘴给他看,阿潜却上去亲她一下,两人都红了脸,闪开来。此时,阿潜发现那股异香不止来自希昭的口,还是发上、衣上、插戴上、以至全身,就问希昭到底被什么熏了。希昭回说是抹香鲸的香,人称“龙涎香”。阿潜恍然道:就是南宋词人王沂孙咏物词“天香”所写到的?“孤桥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来铅水”!希昭点头称是,夸奖阿潜记的书多。阿潜握了希昭手惊呼道:你身上有“天香”,正好人我家“天香园”,可不是“于归”了?希昭就想起爷爷说的话,不由也很惊异。

阿潜可说是在“闺中”长大,与人亲腻得很。希昭呢,爷爷有些当男儿养,性情爽脆明快,适时适处止住,不由阿潜滥情,实是相配。小绸冷眼旁观几日,暗中也服了气,面上却矜持着,并不与希昭多语。阿潜虽然娶了媳妇,依然一贯地粘小绸,“大娘大娘”喊个不停,什么都要与大娘说。从希昭处得的东西,统要献宝般地传给大娘看。小绸哪会稀罕这些小孩儿家的玩意儿,只是对那枚冻石印章略留意了,又听阿潜说了来历,就知道,这枚章是从莲庵的石佛凿下的碎料制成,可当作一尊小佛看,就嘱阿潜收好了。阿潜说:希昭给我的,自然会好好收着!小绸听了不免有些醋意,想到“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俗谚,可又经不得阿潜一会儿捏肩一会儿捶背地巴结讨好,心便软了。在阿潜,从来以为大娘是最亲,如今再加上希昭,他们三人是大家中的小家,要厮守永远的。所以,并没有什么隙罅,一切都因情而动,自然而然。成亲的日子真是他的美日子,两边都是亲,希昭又是另一样完全不同的亲。他那一派欢喜的样子,倘若不看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就要被人笑话轻薄了。

春暖花开,两对年轻夫妻来到园子,乘一艘采菱人的船,由福哥划桨,在池子里游玩。水上正是繁忙时间,一条船栽藕节,一条船种红菱,一条船收拾残荷断梗,另一条船疏浚淤泥。池水一时搅浑,又一时澄清,镜子似地映出水面上的船和人。一数,多出一条船,老鸭四划的浆,船上坐着落苏带阿施,还有蕙兰,坐在她乳母身前。两艘船相交时,母亲拍手唤她,并不应声,庄严地坐着,看四方美景。阿啦呢,用一束柳,扎成一柄小桨,在水里划来划去,算是助艄公的力。船的互往穿行之间,游来一群鸭,稳稳地浮在水上,一动不动,但等水清的一刻,便看见鸭掌在水里左翻右翻,十分轻捷灵敏。鸭掌下是鱼群,针尖大的小鱼儿。明眼人还能看见无数细丝般的水草与藻类,如活物一般漂移滚动,看久了,就觉得水底又是一个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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