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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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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共蝗绨P小的时候,恨不能剜下自己的肉喂他。小绸只得由她。

自从这一场病,妯娌两人就好像换了个儿,镇海媳妇变得任性而且执拗;小绸呢,很是温顺服从。可是,也只是在她们俩之间,在别人,镇海媳妇还是镇海媳妇,小绸还是小绸。一日,鸭四的新媳妇——鸭四十九了,在浦东乡下老家娶了个媳妇,新媳妇来园子里玩,送给丫头和阿昉一张蚕纸,两人宝贝似的,一人一轮藏在身上孵。两人的母亲说是白搭力,而且造孽。因园子里的墨厂又是油又是烟,是蚕最忌讳。丫头和阿昉便跑得远远的,到园子那一角——那一角也不行,有莲庵,庵里面也点油灯。再掉过头,最后跑在莲池东南角桃林里。吃饭时大人们去找,只见两人掩在桃树枝叶下坐着,也不敢动,木呆呆的,就像一对抱窝鸡,众人都觉好笑。清明之后几日,蚕沙真出来了,极小极白,米粒儿似的。小绸给他们一只粉盒子,铺了绵纸,将蚕沙移在纸上,两人轮番捧在怀里,十分虔诚,又让大人气笑。又过两日,粉盒子不够盛了,换一个荸荠篮。桑叶也供得紧起来,只听得篮子里沙沙的食叶声。小绸和镇海媳妇不由相视一眼,莞尔随即又默然了。

她们想起那临危时的一幕,两人互诉自己的乳名,好比是换帖子的结拜兄弟。自后,再没有重提过,是害羞,也是辛酸。二人的乳名都与桑蚕有关,是江南一带人家的生计。当女儿的日子已经久远了,二人都做了母亲,各遭遇了情殇与生死。有时候,她们瞻前顾后照应三个孩子,就觉得像是一家人。小绸对柯海已经气平,不是说姑息他负义,而是恩情尽了,眼看着镇海媳妇死去又活过,有什么能比命更大?镇海媳妇本来与镇海就是恬淡的夫妻,镇海也不会温存,倒是与小绸相处,体尝许多不曾有过的心情。起先,小绸刁蛮横霸,又有无限委屈,她对她就像母亲;然后小绸又将她当孩子,便也学会了娇嗔。

女子相处,无论有没有婚姻与生育,总归有闺阁的气息。一些绵密的心事,和爹娘都不能开口的,就能在彼此间说。到底又和未出阁是不同,是毋须说就懂的。所以,你看她们俩在一起,尽是说些无关乎痛痒的闲话:小儿生了几颗乳牙,糖渍的梅子几时可以开瓮尝,要添条裙子如何裁……她们同进同出,也尽是做些不打紧的事:丫头和阿昉的蚕装不下一个荸荠篮,移到竹床上,桑叶铺上去,铺一层,食一层,于是,两个母亲携了篮筐,在园子里采桑;桃子熟了,两人商议着给阿潜制桃酱,桃子剥皮去核,上笼屉蒸熟,和上自家熬的饴糖,搅匀了上锅煮,煮透冷凉,不止阿潜爱吃,阿唠和丫头吃,主仆大人都爱吃;干脆命人去碗铺购来几百个瓦罐,日夜在灶房里蒸煮熬炼……其时,一家上下,除必要的日用杂使,其余分作两拨,一拨在墨厂里熏油,扫烟;另一拨忙于制酱。做好的桃酱盛入瓦罐,罐口上蒙上油纸,纸绳系紧,再打上蜡封。这边数百罐桃酱制成,那边却要等十月天才可炼胶制墨。数百罐桃酱,一小半留给自家食用,一多半分送亲朋好友,顿时上海风传“天香桃酿”,声名鹊起,都有人上门来订购的。那妯娌哪里会沽售,只做这一回,就此罢手,小孩子也吃厌了。流出去的那些罐,就此成绝品,二三年后还有人藏着,据称拳头大一罐可值银子一钱。

这一年,申府上又要办一件事,就是嫁女。申家女儿,男女长幼都称“妹妹”的,过年十六。婆家是新场姓杜人家,家世不错,人才也不错,就是年岁较长,已经二十,所以就急着娶,一年内来说了几回。人们背地都说妹妹有福气,本来是好话,可妹妹却听出不屑的意思来,认定是指她庶出的身份,高攀了,于是格外自持。一次催嫁,她哭着闹着不依,二次催嫁,还是不依,三番四番,她娘心里着急,骂她也不顶用,后来还是父亲说话了,才不得不依。那杜姓人家,祖上显赫过,如今多少式微,申家这样的殷实富户,若不是庶出的女儿,也不敢聘娶,并不敢有半点小视。申明世这边,越是姨娘生的越要郑重发送,才显得一视同仁。二姨娘又是个贤明的女子,身处在大与小之间,日子好不到哪里去,申明世也趁此慰藉她一番。也是让小桃看,免得她一味抱屈。出于种种原因,妹妹出阁就十分隆重。妆奁是早已备好的,数十个箱笼,金银玉翠、绫罗绸缎不必说了,又有苏州乡下百十亩水田,比镇海家里的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妹妹,从来在家中悄没声息的,人品又不出众,人们眼里就不大有她。如今,却成了一等人物,里外都在为她忙。本来说她福气好的,改口说她福浅承不了。虽然没人在跟前传话,可凭妹妹自小到大养成的猜忌心,不听也知道人们怎么说她。因此终日足不出户,也不见人。

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过来人,想得到临近出阁的心思,再要设身处地,不由生出怜惜,两人就相约着去看妹妹。二姨娘住三重阁下左翼上一重院,与小桃所住右翼相对,不偏不倚。虽然不如临阁正院落轩敞高大,但墙高壁直,也十分堂正。她们嫁过来数年,从未进过二姨娘的居处,也未和二姨娘多言语,两辈人的缘故,又向来与妹妹疏离。听见声音,二姨娘即可出门来迎,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有一堂紫黑木桌椅,铺了绣垫,以青色为主,只浅浅几束紫苏。再进卧房,帐帏被褥,都是淡泊的颜色,于是榻上那一领凤冠霞披就格外鲜艳夺目。可是却并没有添热闹,反是增了几分寂寞。

妯娌俩不曾料到二姨娘的房里如此简素,几和庵堂相近。一整座院落里,惟有一点奢心大约就是一只黑枕黄鹂鸟了。金黄发亮的羽色,头上一道黑穿过眼周,翼和尾中间各有一条黑,就如镶了黑缎。停着不动,忽一转眸,啼一声,清丽入耳,却又让人想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两位客人心中不由戚然。二姨娘一笑,说:鸟儿不知道有多少喜欢你们,平时怎么求都不肯开口的。说着话就进到里一间,妹妹的闺房。

女儿家的屋子,多少有一些娇媚。帐上垂下一串香包,是用五色的碎绫子缝成;枕头上绣的是凤仙花;盛香粉的瓷缸是景德镇的窑制,上面描着胖丫头抱鲤鱼;针线匣子是黑底刻金的福建漆盒;又有一个小石头八扇屏,每一扇上是八仙中的一仙,正面是阳刻,背面是阴刻……都是当官的爹爹给买的,单有银子还不行,还有要有走南闯北的世面。东西是不少,可也见不出多少宠爱的心意,而是敷衍似的,因为显得杂。款式和款式不相称,颜色和颜色也不怎么配。就像那坐在屋里的妹妹,马上要做新人了,脸上却没什么喜气。从小就是萎黄的面色,神情瑟缩,大了以后,这委顿变成了乖戾,倒有几分像小桃。可小桃在农户长大,自有一些天然的妩媚,妹妹却是一落地便屈抑着,就好像一个长年生闷气的人,再也舒展不开了。这一家上下,都嫌弃她,是看她生母的面子,才和她应付着。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二姨娘一个“不”字,也正是这妇德,拘束了妹妹的性子。如今,要去别人家里,难免再拘束一层,都无从措手足。所以,妹妹不愿嫁也不全是使性子,至少有一半是惧怕。小绸和镇海媳妇进去时,她正坐在桌子前做针线,针脚都是乱的,做不好,一气,拿起剪子就铰。剪子钝了,铰不透,就用手扯,扯又扯不断,咬牙瞪眼。小绸上去就将剪子和衣料夺下来,说:这要是个人,你与它斗气还斗得过,可只是个物件,不白白生气了嘛!妹妹松了手,全身的劲都泄了似的,脸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二姨娘叹气道:转眼间就是人家的人了,这脾气还不改,怎么不吃亏呢?镇海媳妇说:二娘别吓唬她了,谁能任意欺负谁?妹妹又不是没有娘家的人! 妹妹听了这话,两包眼泪就下来了:我还能有脾气?我连气都快没了,都是让她吓唬的,从小到大,这最后的两天,更加紧了吓唬,吓死我才好!镇海媳妇赶紧上前掩住怄气人的嘴:喜期就要到了,不可以胡说!二姨娘说:这些话我都听惯了,越不能说的她越要说!镇海媳妇劝道:你做娘的,是她第一个可放纵的人。小绸在旁补一句:新姑爷是她第二个可放纵的人!这话说得挺俏皮,妹妹的哭泣停了一下,再续上,就有点佯装的意思了。小绸的话,让临出阁的人对婚姻生出些微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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