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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您。”我说。
刘一鸣呵呵一笑,话锋一转:“小许,你们许家是金石行当,书画鉴别你还差着火候。你那篇质疑《清明上河图》的文章,看似犀利,实则漏洞多多。”
“既然漏洞多多,你们干吗不站出来澄清呢?”我暗地嘟囔着,但没敢表露。刘一鸣显然看出我的心思,他白眉一扬,没有点破,而是继续说道:“你这一趟出去,少不得要与书画丹青打交道。若没点知识垫底,怕是扛不下来。唉,中华书画,博大精深,穷尽一生都探索不完。如今时间有限,我就把和《清明上河图》有关的知识拎出来,给你讲讲宣和年间和宋徽宗的一些掌故常识吧——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于是在深夜的301住院部走廊里,刘一鸣坐在长椅上,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知道这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抚膝细心凝听。他从宋徽宗的瘦金体讲到四字绝押,从翰林画院体制讲到运笔风格。刘一鸣浸淫此道几十年,所学所知,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听他授业实在是一种享受。
可惜这一堂课只上了一个小时,直到陪护和护士找过来,强行把刘老爷子送回病房,才算结束。我不敢让老爷子在外头待太久,深鞠一躬,才转身离去。
我走出大楼,发现方震就站在住院部门口,靠着廊柱,叼着一支烟。真不知道这家伙平时都是什么作息时间,无时不在,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得有四十小时。他看到我走出来,神情略显意外:“我以为你会跳窗走。”
“……你知道我今晚要偷偷跑掉?”我一惊。
方震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特别规范的烟圈。
我懒得质问他是怎么监控我的,把和刘老爷子的对谈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他把烟头碾灭丢进垃圾桶,搓了搓手,说我马上去安排。我忍不住问他:“你就不确认一下我的话是真是假?”方震回答:“你骗不了我。”然后转身离去。
方震办事效率奇高。也就一个小时光景,他就开着一辆军用吉普来到301门前。我上了车,发现车后排放着一个旅行包,里面搁着两套换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具、木下小姐送我的傻瓜相机、一个笔记本和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不少钱。外兜里居然还放着一瓶牛奶和密封包的面包——这应该是我的夜宵或早餐,这家伙未免太细心了。
方震又递给我一本蓝皮的证件,封面写着公安部八局几个烫金楷体字,里面贴着我的照片,还夹着一张机票。
“三小时后南苑机场有一班军航直飞南京。这是你的临时工作证件,可以免费乘坐军航与铁路。别弄丢了,要收回的。”他叮嘱道。
我把证件揣起来,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方震手把方向盘,目不斜视,也不跟我说话。南苑军用机场在北京南边,算是郊区。南城平时白天就没多少车,到了晚上,道路更加通畅。吉普飞驰,不多时便到了。
南苑机场的候机楼很小,方头方脑的二层小楼在夜色里十分不起眼。旁边就是跑道,上头停着几架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都黑着灯。整个机场好似睡着了一般。方震把车径直开到候机楼前的大门,我拎起旅行包下了车。方震把脑袋从车窗探出来:“里面有人等着你。”
我心里纳闷,心想这大半夜的,谁会跑到南苑机场这么远。而且刘老爷子叮嘱过要保密,方震怎么还敢告诉别人?不过我也没多问,问方震等于白问。
“路上小心。”方震难得地关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这次出行的难度。然后他把脑袋缩回去,吉普绝尘而去。
我提着行李,走进空无一人的候机楼。这里的候机大厅非常小,顶棚只点着两个照明灯,形成一小片照明区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个人穿着唐装,坐在灯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间,正襟危坐,如同钟楼上的那口大铜钟。
“黄老爷子?”
端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黄克武,五脉中黄字门的家主,烟烟的亲爷爷。这么晚了,他还是那一股虎虎生威的劲儿,只是眉眼间带着几丝疲惫。
“坐。”他不看我,只吐了一个字,回荡在候机楼里,如金石铿锵。我乖乖地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不看在你爷爷份上,我就在这儿拆了你!”这是黄克武的第二句话。我自知理亏,缩着脖子赶紧认错。黄克武转过头来,一对虎眼瞪着我,仿佛要把我吃了:“我孙女因为你,被困在南京,你打算怎么办?”
“您放心,我这次去南京,一定会把烟烟救出来。”我低声表了个决心,还不敢大声拍胸脯,唯恐让他觉得轻浮。
“就凭你?”黄克武冷哼一声,“若不是我要去香港,怎么也轮不着你来管我们黄家的事。”
“您要去香港?”我大感意外。我以为他是专门来南苑教训我的,原来也是赶飞机。
“还不是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材害的?”黄克武瞪了我一眼。
我惭愧地点了点头。看来这场五脉的绝大危机,逼得这几位老门主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百瑞莲藏品和百瑞莲拍卖行都在香港,刘一鸣在北京居中调度,得有一员大将深入敌阵冲锋陷阵,除了黄克武不做第二人想。
“手伸过来。”黄克武说。
我老老实实伸出手去,黄克武右臂轻抬,一下子我的右手给抓住了。他年纪不小,手劲却十足,跟老虎钳子似的。我不敢挣脱,突然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枚内方外圆的古钱,这钱很小,直径也就两厘米上下,极轻,宽缘平背,右上方还缺了一角,锈迹斑斑。我用两根指头拈起那枚古钱,就着灯光去看,等看清了钱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大齐通宝!
古钱又称古泉。玩这个的人都知道收藏界素有“名珍五十,宝泉十流”的说法。指的是五十种珍稀钱种,其中有十种极为罕有,被称为宝泉,其中就包括大齐通宝。
这枚大齐通宝,是五代十国中的南唐国主李升所铸。李升开国之初,叫作徐知诰,定国号为大齐,铸造了一批“大齐通宝”。次年他改名李升,改国号为南唐,这批钱被收回重铸。所以大齐通宝传世极少,只有两枚,其中一枚右上缺了一角,称为“缺角大齐”。“缺角大齐”原本被晚清一位叫戴熙的名士收藏,戴极喜此钱,太平军攻打杭州时,他把这枚钱深埋地下,投水自尽。后人在戴家宅子挖了十几次,也没挖到,成为泉界一大悬案。
我万万没想到,从清末开始就让许多泉藏家魂牵梦萦的“缺角大齐”,居然落到了黄克武的手中。
宝泉十流,实际上现存实物也就三四种,大多已经失传。所以“大齐通宝”这玩意且不说能卖多少钱,单是现世的消息流传出去,就一定会引起一场泉界大地震——而这枚至宝,在这深夜的南苑机场里,黄克武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在了我手里。
“拿这个去,戴鹤轩这个王八蛋应该喜欢。”他的声音里带着恨意,但丝毫没有惋惜。
黄克武显然是对我没什么信心,所以拿出了这枚黄家珍藏的“大齐通宝”。对他来说,什么宝贝都不如自己孙女安全重要。我把钱握紧,“嗯”了一声,问道:“这戴鹤轩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家伙是个神经病。”黄克武很干脆地回答。
他告诉我,戴鹤轩在解放初期是文物局的技术骨干,本名叫戴小平,小年轻一个,谈不上什么鉴赏水平,但精通摄影。《清明上河图》的那套高清鉴定照片,就是出自他手。不过这人有个毛病,管不住裤裆里那根东西,到处拈花惹草。连着出了几回事,文物局领导只得把他调回原籍在南京窝着。在后来的一系列政治风波里,戴鹤轩一直悄无声息。
等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一位国学大师,到处开讲座讲什么风水周易玄学气功,很受欢迎。后来戴鹤轩宣称从《黄帝内经》考证出一套戴氏养生功,不仅可以延年益寿,甚至还能开发出人体特异功能,一下子就火了起来,俨然又成了一位气功大师。戴氏气功门徒无数,在江南一带很有影响力,都快开宗立派了。
黄克武对戴鹤轩的学问不屑一顾,此人专业素养在全国排不进前一百,但这份能折腾能忽悠的劲头,那绝对是一流的。黄克武考虑到他的影响力,又和五脉有点渊源,就派黄烟烟去游说他。戴鹤轩肯点头,整个南京乃至两淮就盘活了。
“这家伙难对付吗?”我问。最近各路气功大师在报纸上都被吹得神乎其神,我心里有点惴惴。
黄克武从鼻孔里“嗤”了一声:“狗屁气功,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也就糊弄一下老百姓。他自己练功练得整个人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个疯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