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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都是睡藤炕睡出来的。”何干道,“藤炕太凉了。”
仗着生病这个名目,何干从楼上拿被褥下来,拣了房间避风的一隅铺床。过了好两天不见她好转。何干有天下午进来,有些气忿忿的。
“我今天告诉了太太,老爷也在,可是我对着太太说。我说:‘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一句话也没说。我只好出来了,临了就给我这个。”拿出一个圆洋铁盒,像鞋油。“就给了这个东西,没有了。”
虎头商标下印着小字:专治麻疯、风湿、肺结核、头痛、偏头痛、抽筋、酸痛、跌打损伤、晒伤、伤寒、恶心、腹泻、一切疑难杂症;外敷内服皆可。
“听说很见效。”何干道。
“我抹一点在太阳穴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还是头痛。她觉得好热,以为是夏天,坐她父亲刚买的汽车到乡下去兜风。
“你说什么?”何干问道。
“没说什么。”琵琶心虚的道。
“你说梦话。”
“我没睡。”
“没睡怎么会说梦话?”何干不罢休,很冲的声口,倒是稀罕。
“我说了什么?”
“汽车什么的。”
“嗳,我梦见坐汽车去兜风。”何干可别听见了她同她父亲说的话,“我一定是做梦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脸上来。琵琶知道她怕她会死,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有机会没让她和姑姑一块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这么说,但是何干只会否认屋里的人有这种念头。
常识告诉她,是不会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样安全,她也不习惯有别的想法。何干的焦虑倒使她着恼。以前生病,何干总要她别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她不套俗语,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说:“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会是什么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请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医院以前她们都见过他生病的样子。都说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康复,真是运气。
“我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病着。病得不耐烦,五脏六腑都蠕蠕的爬,因为她不能让何干知道不要紧,不需要为了拦住她不让她走而自责,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边,对着车道。每次大铁门开启放汽车通过,铁板就像一面大锣“哐”的一声巨响。她贴着墙睡,声音响得不得了。她盼望这个声音的磨折,竖着耳朵听,开门的响声过了又等着关门的声音,因为总是两声一套。这是她唯一想听的动静,虽然使她从里冷到外。放人进出的小门声音也几乎一般嘹亮。门不响,她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还是有些事情徐徐变得清晰。第一天她抱着何干大哭,何干冷酷生疏,那一刻总像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带着她父亲给的妆奁出嫁,她的老阿妈可以跟过去,帮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后的机会。她爱琵琶,如同别人爱他们的事业,同时期待着拿薪饷。她会这么想当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没关系。人会忘记祖母,却不爱为了这个那个原因才爱祖母。琵琶很遗憾让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顾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样,可是她也清楚心里抱着的一个希望是死的。
“柳絮小姐来看你了。”她说。
“琵琶!”柳絮笑着进来一面喊,特为压低声音,秘密似的。
因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泪滚了下来,连忙掉过脸去,泪珠流到耳朵上,痒酥酥的。
“好点了吗?”柳絮说。
一切探病的敷衍问候,而何干也是标准答复:“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张椅子。
“我说:‘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说,带着快心的反抗。“荣姑姑没言语,我就出了房间,下楼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柳絮的笑容虽然是酬应的笑容,看着也欢喜,是大世界吹进荒岛上的一股气息。
。荣姑姑其实是喜欢你,”她低声道,“她老说陵像你就好了。其实你要出国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来,姑爹又是那个脾气。”
闹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们在吸烟室里整天无事可做,抓到人就随他们说去。一张嘴也不过两片嘴皮,怎么翻都行。
“我就不懂荣姑姑怎么能让你受同样的罪。你知道荣姑姑的事吧?”
“不知道。”
“她喜欢一个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锁在房间里,逼她自尽。同样的事她怎么受得了又来一次?”
琵琶倒不觉得奇怪。荣珠惯了这样近便的意念,虽然她准是觉得厌恶,她自己的悲剧竟让一个冷酷讨厌的十来岁孩子重演。她的天真无邪必是使荣珠看着刺心。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女孩子,她无论怎么犯错,人家也还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
柳絮自管自下起结论:“都是姑爹。有时候荣姑姑怕他。”她低声道:“对,她真怕他。”
静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不累,不累,多亏你来了。”
“我听见说你病了,心里就想:这下子就好了。”
柳絮在学校英文课读了不少维多利亚小说。暴虐的父亲到末了跪倒在女儿的病榻前,请求宽恕。琵琶对她笑。她们也许是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国。
“不是只有你这样。”柳絮道,“我们家里也是,还许更坏,你只是不知道。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真的。谁的家里风平浪静,我们都说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别的不一样。”
“你们学校还停课?”
“嗳,可是我倒忙。我在战时医院里做事。”
“真的?难怪你一身的药味。”可惜没能托她带点药来。
“我身上的气味很可怕是不是?”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顾的是兵士?”
“嗳。”
“真刺激。很感动么?”
“是啊。医院跟别的地方两样,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给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帮结派,也不分贵贱,不犯着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也许是中国在改变。”
“是打仗的原故。当然医院里乱还是乱,钱也不够,又缺这缺那,可是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能想像。”琵琶轻声道。她至少能想像被关在一个忙碌的卫生的库房门外。
“有一个年青的兵士,他们大半年纪都不大,这一个只有十九岁,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炸烂了,可是他一声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没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时候简直蛮不讲理。可是这个兵士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跟你要什么。他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风道骨的。”陡然间警觉了,她不作声,显然想说她并不是爱上了他,顿了顿,便淡淡说道:“他死了。”
琵琶想不出该说什么。
柳絮的眼眶红了。整了整面容,又道:“医院的事可别跟旁人说去,我妈还不知道我去做志愿军。我有些同学去,我也跟着去。可我得跟我妈说芳姐姐是医院委员会的,要我去帮忙。其实芳姐姐是管筹募基金宣传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
“仗还没打完么?”
“这附近暂时停火了。”
她走了,消毒水的气味还萦绕不去。外在的世界在变动,一缕气息吹了进来,使她圈在这个小房间里更难挨。大门的哐锵声听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将近一个月,不会还费事成天锁住大门吧?要逃就是现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何干准定是想早晚风波就过去了。她病了这么久,她父亲后母气也消了,琵琶也会请他们原谅。要紧的是让她的身体康复。她哄着何干说话,而何干也欢喜她的气力恢复了,想说说话了。
“吃过饭了?”
“嗳,吃过了。”
“这一向多少人吃饭?”
“六七个吧。今天七个,汽车夫回来了。”
“门警也跟你们一道吃?”
“嗳。”
“两个一块吃?不是一个吃完了再换一个么?”
“有时候会一块吃。一个睡觉,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两个一块。”
听起来像放心了,不再留一个看门,一个去吃饭了。
“他们多久换一次班?”
太明显了。机会生生让她毁了。
“不知道,现在吧。”
琵琶仔细钉着她看。何干没有这么笨。“他们两个都是山东人吧?记不记得教琴的先生的厨子?他也是山东人。”
“嗳,那个厨子。”她愉快的回想,“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