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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带你去?”何干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没什么。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何干含酸道。
这还是第一次听何干说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么反应。
“我得去念书。”
“念书又不能念一辈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琵琶很窘,随口道:“我不要结婚。我要像姑姑。”
“吓咦!”何干噤喝一声,仿佛她说了什么秽亵的话。
“像姑姑有什么不好?”
“姑姑是聪明,可你也不犯着学她。”
陵从不问她到“姑姑家”的情况。抬出姑姑来是为了避提他们母亲。有次她撞见他用麦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里,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他吸进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回瓶里,可以再喝一次。
“嗳呀!脏死了!快别那样。”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搁在洗脸盆上,从祷子口袋里取出梳子,在水龙头下沾湿了,梳头发。这一向他时髦得很,穿着荣珠的兄弟送的衬衫卡其长袴。他将湿漉漉的丰厚的头发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见他回头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个奇大的头,神情愉快却机警,使她想起了对镜梳妆的母亲。
“大爷家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她问道。
与他谈起别人,他总是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嗳,这如今不好玩了。大爷病了。”
“喔?”
“病是好了,又为了遗嘱的事闹了起来。”他道,女孩子似的声口。“亲戚去了不自在。”
“我想也是。”
“爸爸说麻烦还在后头呢。爸爸说:‘我们沈家的人冷酷无情,只认钱。”抿着唇,学他父亲的话,不看姐姐,脸上却有暗暗纳罕的神气。
“爸爸说的?”琵琶诧异的笑道,也自纳罕着。
“其实爸爸自己……”他忙笑道,“还不是一样,神经有问题了。”
“怎么会?”琵琶从不以为冷酷贪心是她父亲的缺点。
他的五官挤在一块,尚且还没开口就不耐烦了。“他就是死抓着不放手,怕这样怕那样。只要还抓着钱,什么也不在乎。”
“不是娘才那样么?”
他懊恼的头一偏,不以为然。“不是娘,娘还明白,爸爸倒是越来越——比方说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几个月也不理会。抵押到了期,就这么丢了一块地。”
琵琶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为弟弟心痛,眼睁睁看着钱一点一点没有了。亟欲给他一点弥补,她告诉他:
“妈要卖珠宝,拿了出来要我拣,剩下的都留给你。”
“给我?”他笑道,真正诧异,却挂着缺乏自信的人那种酸溜溜的笑。他的牙齿锯齿似的,让人觉得像个缺门牙的孩子。
“是啊,她先帮我们保管。你的是小红蓝宝石。”
他的嘴皮动了动,忍住了没问她拣了什么。
“我拣了一对玉耳环。妈说将来你订婚了,可以镶个订婚戒子。”
他一径好奇的笑着,仿佛这个念头前所未闻。然而喜悦之情却无论如何藏不住。没有人提过他将来结婚的事,当然时候到了他势必会结婚,只是现在就让他有这个念头,使他的心先乱了,不太好。琵琶不知如何是好,她说的只是遥远的将来,他却眼睛一亮。前一刻还像饱经人情世故,对钱精明得很。
秋鹤来过了。陵听说了消息。来找她,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要到英国去了?”应酬的声口。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
他斟酌了一会。“我看不成问题,没有理由去不成。”
她要的他一点也不心动。她倒不想到她是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紧钉不放的那份日渐稀少的财产。
二十
秋鹤做露的代表并不划算。他总可以向榆溪借点小钱,至不济也能来同榻抽大烟。他反复解释只是传话。榆溪若不信守承诺,露也拿他没辙,除非是要对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着。琵琶年纪太小,不能一个人出国。万一欧战爆发呢?把一个女孩家孤零零丢在挨轰炸又挨饿的岛上?
秋鹤还得来第二次做敌使。荣珠第一次没言语,守着贤妻应有的分际。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浑水摸鱼:
“栽培她我们可一点也不心疼。就拿学钢琴来说吧,学了那么些年,花了那么多钱,说不学就不学了。出国念书要是也像这样呢?”
“离了何干一天也过不得。”榆溪嗤道,绕室兜圈子。
“琵琶到底还想嫁人不嫁?”她问道,“末了横竖也是找个人嫁了,又何必出国念书?”
话传回露和珊瑚耳朵里,两人听了直笑。
“哪有这样,十六岁就问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你学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说我早说过了,毕竟我也没说过,不过我是觉得不想学就别学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有得说嘴了,说是你母亲想让你做钢琴家,他们付了这么多年的钱,到头来你倒自己不想学了。下次再有什么,他们正好拿这事来堵你的嘴。”
“我就不懂你怎么突然没了兴趣。”露道,“你好爱弹琴,先生又那么喜欢你。”
“至少英文没有半途而废。”
“万一去英国打仗了呢?”琵琶问道。
“打仗了政府会把孩子都疏散到乡下去避难。”露仍当她是小孩子,“这点可以放心,他们把小孩子照顾得很好,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好。”
“我不担心,只是纳罕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得自己跟你父亲说。万一他打你,千万别还手,心平气和把话说完。”
她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报,掉过身去,不经意似的转述了她母亲的演说:
“爸爸,我在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也应该要……”
他原是一脸恍惚,登时变得兴致索然。她只忙着记住自己的演说,说到一半,一颗心直往下坠。口才真差,听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劲。偏在这时候想起来有一次看父亲一个人寂寞得可怜,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编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钱总拿得心虚,因为她知道他太恐惧钱不够用。这会子要请他又割合一大笔钱出来,虽然她对可能的花费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烟铺上,搭拉着眼皮。荣珠躺在另一边,在烟灯上烧烟泡。琵琶说完,一阵沉默。
“过两天再说吧。”他咕哝一句。仍不看她,又脱口道:“现在去送死么?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险,给人牵着鼻子走。”
荣珠大声说话,奇怪的挑战口吻:“她一回来,你就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啊。”琵琶笑道。
“你自己倒许不觉着。连你进进出出的样子都改了常了。”
末了一句话说得酸溜溜的,琵琶觉到什么,又觉得傻气,撇开了不理。她从冰箱里拿了个梨。电话、无线电、钢桌和文件柜,他们最珍贵的资产,都搁在吸烟室的各个角落里。拿梨的时候感觉到荣珠在烟铺上动了动,烦躁不安。她倒不是贪吃,并不爱吃梨,只是因为她母亲嘱咐要常吃水果。她关上冰箱门,拿着梨含笑走了出去。
“你前一向不是这样子。”荣珠道,“现在有人撑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还要干涉沈家的事,当初又何必离婚?告诉她,既然放不下这里,回来好了,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来是讥诮的笑。
露要知道每一句话。琵琶照实说了,她悻悻的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笑笑。”
“你只笑笑!别人那样说你母亲,你还笑得出来!”
琵琶很震动,她母亲突然又老派守旧起来。
“妈说过想不起什么话好说,笑就行了。”
“那不一样。别人把你母亲说得那么不堪,你无论如何也要生气,堵他两句,连杀了他们都不过份。”
琵琶正待有气无力的笑笑,及时煞住了。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体会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国人。好声好气的商量不中用,给他来个既成事实就对了。只管去申请,参加考试,通过了再跟你父亲说去。”“既成事实”引的是法语。
电话响了,珊瑚去接。
“喂?——没有人。”
“怪了。”露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电话再响,她道:“我来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来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经有太太了。”荣珠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确定露听懂了她的讽刺。
“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露砰的放下电话听筒。
“谁啊?”珊瑚道。
“他们的娘。”露把下颏朝琵琶勾了勾,“你父亲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也不犯着做什么,只要向捕房举发他们在屋子里抽大烟。”
“抽大烟犯法么?”琵琶问道。
“抽大烟就可以坐牢。”
“现在管鸦片可严了。”珊瑚道,“所以价格才涨得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