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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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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一条巷子,人影不见,下了车,站在一扇门前,冻得半身麻木了。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黄包车车夫慢悠悠走了。老七和琵琶并肩立在朱红大门前,背后是一片墨黑,寒风呜呜的,却吹不乱老七上了漆似的头发,斗篷领子托住一朵压皱的黑玫瑰。她把热水袋给琵琶拿着,腾出手来打开银丝网皮包。热水袋装在印花丝锦套子里,只露出头尾,乌龟一样。竟还是热的,蠕蠕的动,随时会跳出琵琶麻木的双手。老七取出一卷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
琵琶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发皆竖。佣人老说年关近了晚上出门危险,缺钱过年的人会当强盗小偷。黄包车车夫走了吗?还是躲在角落里?老七怎知道没有人看?耳中仍是听见窸窣的数钞票声,两只眼睛特为钉着前面看。她听见屋子里有说笑声。还是没有人来应门。老七把钞票桠进皮包里,又取出一卷,这卷更厚。皮包装不下,也许是装在斗篷的口袋里。她又点数起来。琵琶的头皮脖颈像冰凉的刀子刮过,刮得她光溜溜的,更让她觉得后背空门大开,强盗随时会跳出来,王发今年去收租的钱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的钱,还是心痛。
开了门老七不慌不忙把钱收好,故意让佣人看见。进去人很多,每个房间都在打麻将、推牌九、赌轮盘。她在桌子之间徘徊,招呼认识的人。老妈子送上茶来,又帮她把热水袋添上。她让琵琶在一张点心桌边的小沙发椅上坐,跟一个胖女孩说:“这是沈爷的女儿。”她的小姐妹看了琵琶一眼,带着嫌恶的神气,抓了把糖果给她,两人就一齐走向一张大圆桌。桌上低低垂着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琵琶钉着她们俩看了一阵子,极好奇这个诡秘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这群人又是什么人,可是老七要她坐在这里别动。回来找不着她,说不定往后就不带她出来了。她钉着看她们两人走远,神情冷漠憎恶。传进耳朵里的只字片语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听着倒像是平常的北方话。她觉得气沮,像是飞蛾在玻璃窗外,进不了屋子。老七跟另一个女孩已经不在大灯下那几张绿脸里了。她看着看着眼睛也累了,靠在那里睡着了。几个钟头之后老七推了她一把,叫醒了她,带她回家。
旧历年一到赌钱也开始了。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门。琵琶和陵自己过年,这几年也惯了。陵代替父亲祭祖,越过了长幼之序。等会儿烧纸钱也是他擎杯浇奠。团圆饭两人都有一银杯温热的米酒,两人的阿妈拿筷子蘸酒,让他们吸吮。
吃过饭后坐在客厅,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彻夜守岁。规矩都暂且放下,每个房间灯火通明,却无事可做。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饯,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搁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两人对坐,像两个客人。除夕夜来临,缓缓罩在他们身上,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
“留点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饺子。”两人的阿妈说。
“嗳,明天就又大一岁了。”老妈子们欢容微笑,仿佛只有姐弟俩大一岁,是老天爷单独赐给他们的礼物。
“今晚要守岁吧?”葵花说,“今天晚上都不睡了。”
“也别玩得太晚了。”何干说,“明天还有好多事做,别弄得整天昏沉沉的。”
“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琵琶说。
“难道从前没看过?”葵花说。
“没有。”
“好玩呢。”葵花说,“门一开炮竹就响了,有人唱:‘大门开,银钱滚进来。”
“我今年要看。”
“我喊你起来。”何干说。
“不,我要等到天亮。”
“唉哎嗳!会累坏的。”
“还说了好些话,”葵花回忆道,“听着真吉利。”
“再坐一会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
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上床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朱红漆盘上有蜜枣,金桔,一个苹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莲子,米做的玉带糕,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怕撕坏了,好容易剥下一片来,放进口里却成了纸。
  “可别忘了叫我啊。”
  “知道。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去年来了姨太太,不是个好年。
“我不会忘的。千万别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没亮就叫我。”何干不作声,“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会不看见?”
  “不会,快睡了。”
  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怎么不叫我?”她大哭,“大门开了么?”
  “你睡得好香,”何干说,“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
  “你说会叫我起来的。”
  “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
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何干给她穿新鞋,她两脚乱踢。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没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何干说对了,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





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
“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
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
“卖感冒,卖感冒,
谁见一准就病倒。”
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
“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
“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
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说。
“有一百个吧?”
“大概吧。”
“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
“不知道。”
“请先生了没有?”
“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
“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
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
“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
“背个诗我听。”
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
“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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