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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书:“大王,事不宜迟。孙将军兵法不是说安国全军么?”
他在用孙武之矛,攻孙武之盾。
孙武淡淡一笑。
将军子喟:“大王,沈尹戍拥兵十万,吴军何必以卵击石?”
伍子胥怒不可遏:“子喟将军,你不会不知道吴军连战连胜,一路告捷吧?为何战胜反而怕死?一味要助他人威风,灭我士气?”
子喟嘿嘿冷笑:“大王明鉴,子喟百战从不惧死,可是,大王千里兴兵来报伍子胥一个人的匹夫之仇,对君王对吴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大王速速退兵为上!”
伍子胥尚未答话,夫差拔剑上前:“尔等休要胡言!决战之前你们前来乱我军心,又反诬功臣,是何居心?你,你,还有你,你们五位将军未经密谋,如何一同妖言惑众?尔等到底受何人主使,如实道来!”
事情复杂了。
子喟把脏水泼向了伍子胥,夫差却把矛头直指向了太子终累。吴王阖闾清楚,立终累为太子,王子夫差早已心怀忌恨。他也早就为自己百年之后终累和夫差将有一场争夺王位之战,惴惴不安,成为一块心病;现在,夫差火并的对象也绝不仅仅是五位将军,而是终累。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他怒冲冲瞥了夫差一眼。
夫差之剑当啷一声收回鞘中。
又来了一个夫概,他和颜悦色地说:“大王,夫差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当初,吴军与囊瓦决战,岂不知后面会有沈尹戍方城援兵么?老天有眼,不叫囊瓦与沈尹戍合在一处,乃是天假吴国战机。倘那时楚国两军合起来,大王不是也决心一战么?现在,楚军分批被我吴唐蔡三军各个击破,五位将军反而联袂来进谏,夫概实在不解其意。”
挑拨?
想看王子与太子两虎相斗?
可是那聪明的夫概,并没有去点明是否受入主使,他也不会言明的。
五位将军刹那间一愣,全又重新跪下了。
将军子喟涕泪交加:“大王!我等全是为吴国存亡来进谏的啊!大王是我们的大王,吴国是我们的吴国,倘敢心存二心,五雷轰顶!”
五个将军轮番央求:“大王!”“大王……”
士卒越聚越多,全竖着耳朵,瞪大了眼睛。
阖闾忍不住问孙武:“孙将军有何高见?”
孙武平和地说:“五位将军的意思是,即刻退兵?”
“孙武将军深谋远虑!”
孙武款款地说:“吴、唐、蔡三国之军,临阵退逃,士气必然一落千丈。退兵须北上,必经清发水,清发水一役想必各位记忆犹新。请问五位将军,何人敢担保楚军让我大摇大摆渡河北去,不会也来一番‘半济而击’?谁人可与沈尹戍默契,不叫楚军围追堵截?”
子喟,直赏,书,奇,夏五位将军全哑了。
阖闾说:“寡人明白吴军的处境了。”
孙武:“这要感谢五位将军把三国六万大军的处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阖闾冷笑:“五位将军还有何话说?”
子喟:“但请大王再三思量是战是退。”
孙武:“哦,五位将军果然是要以死进谏么?”
五个人看着孙武,知道这话将引出的结果。都惊呆了,没有回话。
孙武说:“大王,成全了他们吧。”
夫概笑眯眯:“如此,两全其美。”
夫差:“子喟,还等什么?”
伍子胥:“各位匣中之剑,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五位将军只好拔出剑来。
子喟:“大王……”
他妄想吴王阖闾能为他们最后说句话。
阖闾忽然背过了身。
子喟:“也罢!免得子喟他日眼看着吴军惨败,眼睛流血。”
阖闾又忽地转回身来:
“军中谁敢再言退字,败字,枭首示众!来呀,行刑官!”
子喟:“不,不……不必费事了。”
他把剑刃放在了脖子上。
五位将军都只好把剑往脖子上横着,有人颤抖,有人果决,也有人望着剑锋怆然垂泪,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一位将军,呵呵地冷笑。
旁观的士卒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屏住了呼吸。
五颗人头,纷纷落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埃。
随着五个将军颓树一般倒下,成千成万的士卒一片唏嘘。
阖闾眼里忽然掠过一种惊惶:不会兵变吧?
伍子胥把五个人头的头发抓住,用一只手提起五颗血淋淋的头颅,跳到高处:
“三军将士听着!无论将军大夫士卒甲徒,有敢言退守撤兵者,五位将军便是榜样,人头落地便是下场!五颗将军人头,悬于营帐,警教众人,见到这五颗人头,便看见了大王必战必胜之志,山不可摧,海不可移。即时即刻起,号令各营,放开战车上的马匹,埋了战车的车轮,捣毁渡江的舟船,绝了我等的退路,全军上下,背靠汉水,与楚军决一雌雄!”
三军静肃。
彼此听得见咚咚的心跳。
孙武接着道:
“孙武不必多言,吴国之甲士徒卒都已经进入楚国纵深,身临绝境。而今三面环水,一面受敌,粮草已断,退路已绝,兵家称之死地。在此之前,三军将士行军打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藏于九地之下,动如九天之上,攻破囊瓦,就像是决积水于千仞之。以此百战之勇,百胜之师,而今投入死地,六万勇士别无选择,唯有死战,以死相争,岂能不胜?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生路便在决战之后,渡过汉水,轻取郢都。众将士伐灭楚国,凯旋还乡,指日可待了啊!”
……
六万军兵求生的欲望,死战的决心,使这支军队变得疯狂起来。人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个个都如进行最后争斗的困兽,而将军的命令,也都变成了生还的号角,没有人半点懈怠和违拗。孙武在初次与沈尹戍交兵时,看其获得小胜而不再进攻,便判断沈尹戍部,其实是兵马劳顿,而且对于连战连胜的吴军,心存疑惧。基于这番正确的判断和吴军陡然高昂的士气,便立即调兵遣将,排阵向沈尹戍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这回是大王阖闾亲自援袍擂鼓,上中下三军,分别由孙武、伍子胥、夫概统帅。进攻时,三军呼应,虚虚实实,采取了以石击卵的战略。正面佯攻是虚,两翼强攻是实,或反过来,让沈尹戍摸不着头脑。吃掉一块楚军,吴军立即退回,退回不过一两个时辰,突然间又发动强攻,如是再三,打得沈尹戍部下惊慌失措。沈尹戍也组织了进攻,这时,吴军如草上一条灵敏的恒山长蛇,击其头部则尾巴来救,击其尾部则头来救,击其腹部则首尾一齐来增援。知道自己不是战便是死的吴军士卒,以一当十,挺戟冲杀。不顾一切;知道可战与不可与之战的吴军统帅孙武、伍子胥、夫概,则是清醒的,旌旗和金鼓指挥着自己的军队,也调遣着楚军。
两军在雍,整整决战了三天!战场的情形十分惨烈。
在这初冬的汉江边上,老天苍白了脸,地上枯树枯草全都踏平了,满是血的霜,血的薄冰,血的沼泽。两军像推磨一般在方圆不过三五十里的地界,寻求肉搏。血刃相搏时金属迸击出的火花和金属断裂的声音,连同锐器割断喉咙,刺破铠甲,搅动五脏六腑的声音,还有冲杀声,惨叫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吴军让出营寨三次,楚军夺得吴军营帐三次,又被吴军夺回三次。双方在这拉锯一样的血战中,没有一个幸存者的身上不是沾满了鲜血和烂肉的。楚军开战不久,便有士卒成缕成行的开小差了。比起身陷死地,只能死战的吴军,楚军的士气逊色得多。沈尹戍纵有天大本事,刚刚接手的方城之军也指挥得不那么得心应手。楚军总有办法逃离战场回家的,即便沈尹戍捉到开小差的斩首示众,也屡禁不止。留在战场上的楚军士兵,当然和吴军士兵一样,抱着杀死一个敌兵够本儿,杀死两个便赚一个的心理,只想杀人。这时候,人人都想杀人,人人的愿望都变得简捷而酷烈,唯一的欲望便是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胸口。人,只能一个一个杀死。即使是杀几万只羊,也需要气力和勇气,何况十六万人战在一处?没有一个人三天三夜合眼睡一会儿,杀到最后每个人都变了样儿,狂泻着凶光的眼睛全是血红的,除了牙和眼白,脸上都看不出皮色,都糊满了血痂,执戈的手和身体都稳不住了,想停也不好停下来,除非躺倒。利刃割破皮肉,根本算不得受伤;丢弃一只耳朵或一只手,也说不上是巨大损失;看见身边的人倒下,已经不为所动,不再多看一眼。兵士们挥动着已经卷了锋刃、变得迟钝了的戈戟,样子都有些机械了,很像是在重复着干一件什么